府衙议事厅内,烛火昏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湿冷的潮气混杂着陈年木料的霉味、官僚身上熏染的廉价香料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推诿与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钱有禄那张油光满面的肥脸在烛光下更显浮肿,他用一方沾了唾沫的锦帕,用力擤了擤鼻子,发出响亮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抽噎声:“林大人!萧大人!列位大人明鉴啊!下官…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捶胸顿足,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官员的脸上,“官仓?那早就是老鼠打洞都嫌空荡的地方了!米缸刮得比下官的脸还干净!一粒陈粮都寻不出来啊!江南遭此大劫,十室九空,府库早就耗干了骨髓!下官…下官纵有万般不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他哽咽着,仿佛悲痛欲绝,几乎要背过气去,的身躯在宽大的官椅上不安地扭动。
他身后,一众属官如同排练好的人偶戏,纷纷低头抹泪,长吁短叹,将“无能”、“无奈”、“苦衷”三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整个议事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伪的悲情气息。
林文远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目光如刀,扫过钱有禄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又掠过厅外隐约传来的、灾民绝望的微弱哭嚎,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炸裂开来!开仓!必须开仓!可眼前这帮蠹虫死死把着“无粮”二字,如同铁锁横江,将他所有的道理和怒火都堵在喉咙里!
“够了!”林文远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一阵乱跳,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钱知府!本官问你!官仓无粮,城内粮铺米行为何米如山积?!粮价为何一日三涨?!这难道也是天灾不成?!你身为父母官,不思开仓平抑粮价,赈济灾民,只会在此哭穷推诿!是何道理?!”
钱有禄被这雷霆一喝吓得浑身肥肉一颤,随即哭得更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大人冤枉!粮商囤积居奇,下官…下官也曾三令五申!可…可他们背后皆有靠山,水泼不进啊!下官位卑言轻,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他熟练地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夹在灾民和豪强之间、受尽委屈的小媳妇。
厅内再次陷入僵局。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几乎要将所有人淹没。
萧玄缩在林文远下首的阴影里,厚实的银鼠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他垂着眼,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椅子里。议事厅里令人作呕的虚伪气氛和厅外灾民若有若无的悲声交织在一起,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得他心烦意乱。胃里又开始翻搅,早上强塞下去的几块点心此刻仿佛变成了冰冷的石头。
【哭!就知道哭!哭能哭出粮食来?!】钱有禄那套陈词滥调彻底点燃了萧玄心中压抑的邪火。【官仓空了?骗鬼去吧!这帮硕鼠,怕是早就把粮食倒腾干净,换成自家地窖里的金山银山了!】
【还有这帮灾民!就知道跪着等死!官府靠不住,那就靠自己啊!洪水退了,河道里全是淤泥,堤坝破破烂烂,与其等这帮狗官开仓施舍那点掺沙子的霉米,不如组织起来自己干!年轻力壮的去挖泥清淤,加固堤防;妇人去烧水煮粥,照顾病患;老头老太太手巧的,编筐织席总行吧?用干活换实实在在的口粮!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总比在这里眼巴巴等着饿死强!这叫什么来着…对!以工代赈!这他娘的才是活路!】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萧玄被愤怒和无力感充斥的脑海!清晰、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首白!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破局的唯一办法!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翕动。
就在这时,林文远那压抑着无边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的声音,如同沉重的铁锤,砸向了他:“萧副使!你素来…素有急智!对此困局,可有良策教我?!”
“轰!”
一瞬间,议事厅内所有目光——林文远那带着最后一丝期冀的、钱有禄等人那充满审视和幸灾乐祸的、还有叶红鲤那抱着剑看戏般的——如同无数道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萧玄身上!
萧玄只觉得头皮一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卧槽!问我?!我能有什么良策?!我只是条想回家的咸鱼啊!】巨大的压力让他瞬间口干舌燥,心脏狂跳如擂鼓。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想把脸埋进裘衣领子里。
然而,林文远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死死锁着他。钱有禄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等着看他出丑的讥诮弧度更是像针一样刺眼!厅外灾民那若有若无的悲泣声,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他的神经上!
一股憋屈到极点的怒气混合着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退缩!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是写满“想躺平”的脸上,第一次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莫名的责任感而涨得通红!他几乎是梗着脖子,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喊了出来:
“或…或可…以工代赈?!”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浓浓的不确定。在这死寂压抑的议事厅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以工代赈?”
“什么意思?”
“让灾民干活换粮?”
厅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疑惑和轻蔑的嗡嗡议论声。
钱有禄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的讥诮几乎要压不住了。他强忍着,用一种“果然是个草包”的眼神看着萧玄,拖长了调子,故作疑惑地问:“萧大人…高见啊!只是…何为‘以工代赈’?如今灾民羸弱不堪,自顾不暇,哪有力气去做工?再者,这粮…又从何而来啊?” 他三言两语,又将“无粮”和“灾民无力”这两座大山推了出来,试图将这个听起来异想天开的提议首接拍死在萌芽里。
萧玄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更红,内心疯狂咆哮:【粮从哪来?当然是抄了你们这帮蛀虫的老窝!灾民没力气?总比饿死强!修堤的给粮,壮丁挖渠,妇人做饭,老弱编筐…组织起来,总比干耗着等死强!这道理很难懂吗?!】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觉得在钱有禄那张老奸巨猾的肥脸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颓然地想缩回去。
就在这死寂的、钱有禄眼中讥诮几乎要满溢而出、林文远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要熄灭的瞬间——
“报——!!!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如同九天惊雷,猛地撕裂了议事厅内凝滞的空气!
沉重的府衙大门被轰然撞开!
一名泥浆裹身、如同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驿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双目赤红,嘴唇干裂出血,胸膛剧烈起伏,几乎站立不稳,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一卷被油布包裹、明黄刺目的卷轴高高举起!
“钦差林文远、副使萧玄接旨——!!!”
轰!
如同平地起惊雷!
议事厅内所有人,包括正欲开口嘲讽的钱有禄,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难以置信和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
林文远霍然起身!
萧玄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
两人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厅中,扑通跪倒。驿卒颤抖着解开油布,展开圣旨,用嘶哑到极致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宣读出那如同天籁、又如同雷霆的字句:
“…江南水患,生灵涂炭,朕心恻然!…当以非常之策!即日起,推行‘以工代赈’之法!凡有劳动之力之灾民,无论男女,皆可应募!壮者疏浚河道,加固堤防;妇人煮粥施药,缝补浆洗;老弱编织草席,修补器具…按劳计酬,日结口粮!务使灾民得食,河工得兴,各安其业!此乃国策,江南上下官吏,一体遵行,不得推诿延误!若有阳奉阴违、克扣工粮、盘剥灾民者,无论品阶,立斩不赦!钦此——!”
“以工代赈”!
“壮者疏浚河道…妇人煮粥施药…老弱编织草席…”
“按劳计酬,日结口粮!”
“立斩不赦!”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准无比的重锤,狠狠砸在钱有禄等人惨白的脸上!将他们所有的推诿、狡辩、幸灾乐祸,砸得粉碎!
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文远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萧玄则彻底懵了!他跪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有“以工代赈”西个字在疯狂回荡!【一模一样…连用词都…一模一样?!】
而主位上的钱有禄,那张的脸庞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惨白如金纸!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扭曲着,嘴巴无意识地张大,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刚才还挂在嘴角的讥诮彻底僵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惊骇和恐惧!他肥胖的身躯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准…准萧副使之议…”
圣旨上那七个字,如同七道索命的符咒,死死钉在了他的魂魄上!
下一刻,死寂被打破!
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
整个议事厅彻底炸开了锅!
“哗——!!!”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狂喜!恐惧!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每一个官员脸上炸开!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道灼热的探照灯,瞬间从圣旨,死死聚焦在厅中那个还跪在地上、一脸茫然、如同被天雷劈中的靖安侯——萧玄身上!
满堂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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