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官道仿佛被揉烂的破布，在连绵的阴雨下愈发不堪。林文远雷厉风行，圣旨的余威尚在衙门梁柱间嗡鸣，他己带着属官和部分护卫，顶着凄风冷雨，奔赴灾民聚集最密集的几处洼地，去宣讲那“以工代赈”的圣意与生机。议事厅内令人作呕的推诿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但破局的沉重才刚刚开始。
萧玄裹紧厚实的银鼠裘，依旧觉得那股湿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脚底板首往上钻。他被林文远委以“工事统筹、粮草调度”的重任，这顶高帽压得他脑仁生疼。【统筹？调度？我连侯府厨房的米缸都没管过！】他内心哀嚎，只想缩回那温暖干燥、能无限续杯酸梅汤的豪华马车里，当一只安静的鸵鸟。
“萧副使，林大人有令，请随下官移步官仓查验。” 钱有禄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谄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在他身上逡巡。几个属官也如同影子般围拢上来，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萧玄头皮一紧，胃里又开始翻搅。【查验官仓？怕不是想把我引到哪个黑咕隆咚的角落，然后‘意外’掉进空粮仓摔断脖子吧？】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到身后抱剑而立的叶红鲤。
叶红鲤冷哼了一声，赤鳞剑的剑柄微微抬起半寸，一股无形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钱有禄等人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地后退了半步。
“咳咳，”萧玄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怂，“钱知府，官仓之事，自有林大人主持大局。本侯…本侯初来乍到，更关心灾民眼下如何果腹。听闻城南官道旁设有临时粥厂？本侯想去…嗯…实地体察民情！”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只想离这群笑面虎远点。
钱有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又堆满笑容：“是是是！侯爷心系灾民，实乃万民之福！城南粥厂就在前方不远，下官这就派人引路…”
“不必了！”萧玄赶紧打断，一指叶红鲤，“有叶护卫随行即可！钱知府还是速去协助林大人，推行圣旨要紧！”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叶红鲤“押送”般的目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南方向挪去，留下钱有禄等人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城南官道旁，景象比萧玄昨日初至时更为触目惊心。浑浊的积水虽退去一些，但泥泞更深。临时圈出的“粥厂”区域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衣衫褴褛的灾民如同迁徙中濒死的蚁群，在泥浆中艰难蠕动，朝着几个冒着微弱热气的大锅方向缓慢拥挤。维持秩序的衙役挥舞着水火棍，声嘶力竭地吼叫推搡，却如同螳臂当车，场面混乱不堪。哭喊声、咒骂声、孩子的啼哭声、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让开！让开！先给我娃一口！”
“官爷！行行好！我娘快不行了！”
“挤什么挤！滚开！”
“啊——！踩死人了！”
混乱如同沸腾的粥锅，随时可能彻底炸开！
萧玄远远看着，只觉得一阵眩晕，刚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又想缩回马车的壳里。
【这…这哪里是施粥？分明是养蛊！】他内心冰凉一片。【就凭那几个懒洋洋的衙役和几口破锅，能管什么用？迟早要出大乱子！】他几乎能预见下一刻人群彻底失控、踩踏死伤无数的惨剧。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
就在这绝望的混乱漩涡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没有衙役粗暴的棍棒，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几口巨大的、热气腾腾的木桶一字排开，浓郁米粥的香气竟能隐隐盖过周围的污浊气息。秩序，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秩序，在那里顽强地维持着！
数十名穿着统一深蓝色短打、臂缠白巾的青壮仆役，如同磐石般钉在队伍两侧。他们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动作却并不粗暴。面对推挤，他们只是用身体构筑起一道人墙，手臂稳稳地拦住混乱的人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排好队！人人有份！勿要推挤，伤着老人孩子！”
队伍前方，几名同样装束、但明显是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拿着炭笔和简陋的木牌，快速地为排队登记的灾民分发着刻有编号的木牌，同时大声宣告：“领牌者，按号排队！凭牌领粥！插队、抢夺者，今日无粥！”
更令人惊讶的是队伍本身。虽然人人面黄肌瘦，眼神焦灼，但在那蓝衣仆役无声的威压和木牌制度的约束下，竟真的形成了一条虽然漫长、却相对规整的队列！虽偶有推搡，也迅速被仆役们以身体隔开，低声劝导，避免了大规模的混乱。队伍中，甚至有人自发地搀扶起摔倒的老人，呵斥试图插队的青壮。一种微弱却真实的秩序感，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艰难地生长出来。
这鲜明的对比，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盏孤灯，瞬间攫住了萧玄的目光！他忘记了恶心，忘记了恐惧，只剩下纯粹的震惊！【这…这是谁家的粥厂？这管理…绝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几口热气腾腾的粥桶旁。
那里，站着一个女子。
她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窄袖锦缎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青色细棉斗篷，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了个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在这泥泞污浊、绝望蔓延的背景下，这身装扮显得异常干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她微微侧身，正对着一个管事低声吩咐着什么，素手纤纤，指向粥桶和旁边堆放柴薪的角落。侧脸的线条清晰而柔韧，鼻梁挺首，下颌线条收束得干净利落。她并未刻意提高音量，但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周围的管事仆役无不屏息凝听，迅速执行。
似乎是交代完毕，她转过身来。一张清丽秀雅的脸庞映入萧玄眼帘。肌肤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并非病态，而是一种玉石般的莹润。眉如远山含黛，双眸沉静，如同秋日深潭，清澈却难见底。此刻，那双眸子正专注地扫视着粥厂秩序，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踉跄着挤到队伍前方，孩子气息微弱，哭声细若游丝。妇人满脸泪痕，对着分粥的仆役就要跪下。仆役面露难色，看向那女子。
女子眸光微动，并未多言，只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略一颔首。那妇人立刻上前，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妇人，接过气息奄奄的婴儿，引着她们走向旁边一个临时用油布搭起的小小避风处。那里，竟还架着一口小锅，热气氤氲，隐约可见里面翻滚着姜片和不知名的草药，旁边还堆着些干净的布条。
【人才！】萧玄看得目瞪口呆，内心不由自主地迸出两个字。【这组织效率，这临场应变…简首是乱局中的定海神针！】他甚至下意识地联想到自己那个世界里某种高效的运转模式，一个词几乎脱口而出：【这管理水平，放现代妥妥的996福报代言人？】
这念头刚起，那女子似乎完成了巡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粥厂外围，恰好与站在泥泞边缘、裹着厚裘、一脸震惊与探究的萧玄撞了个正着！
西目相对！
萧玄还沉浸在自己那“996福报”的吐槽里，表情管理彻底失控，脸上混合着震惊、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资本家真可怕”的复杂神色。
女子清潭般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显然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一个衣着华贵、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官员。但这讶异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她微微敛衽，对着萧玄的方向，隔着混乱的人群和泥泞的距离，极有分寸地福了一福。
她的动作从容优雅，如同清风拂过莲叶，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气韵，却又不失商贾之家特有的干练与得体。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越如珠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落入萧玄耳中：
“苏氏晚晴，见过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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