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己过，江南连绵月余的淫雨终于显露出疲态。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被撕开几道罅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却真实的阳光，带着久违的暖意，斑驳地洒在泥泞狼藉的大地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水腥与淤泥的土腥，但那股仿佛要渗入骨髓的阴冷湿气，正被日渐升高的气温缓缓驱散。吴江浑浊的水位线，在经历了几次危险的反复后，终于开始稳定地、缓慢地回落。
泄洪区——这片被强行征用、饱受洪水蹂躏的低洼荒地，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愈合的疮疤。浑浊的积水大面积退去，露出深褐色、饱吸了水分、踩上去如同海绵般深陷的广袤泥滩。泥滩之上，残留着洪水肆虐的痕迹：倾倒腐朽的枯木、半掩在淤泥中的破碎瓦砾、被连根拔起又随意抛弃的水草团块…一片荒凉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被大多数人视为“废地”、“泽国”的泥滩边缘，一道素雅的身影正沿着新垒砌不久、尚显单薄的泄洪区土堤，缓步而行。苏晚晴一身便于行走的雨过天青色细棉劲装，外罩半旧同色斗篷，乌发简单绾起，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她脚下那双精巧的鹿皮短靴己沾满泥点，却步履沉稳。两名精干的管事落后半步，一人捧着厚厚图册，一人手持炭笔，随时记录。
苏晚晴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眼前荒凉的泥滩上，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丈量着这片洼地与远处依稀可见的吴州城垣的距离，丈量着它与规划中那条巨大导流渠雏形的相对位置，丈量着脚下土堤的走向与高度。她的指尖拂过土堤上新夯的、还带着潮气的泥土，甚至捻起一点深褐色的淤土，在指尖细细揉搓、观察其色泽与质地。
“小姐，此地积水初退，泥深难行，且气味不佳，何不待些时日再行踏勘？”一名管事忍不住低声劝道。
苏晚晴微微摇头，目光依旧沉静地扫视着这片饱含了水分的广袤淤土，声音清越：“时机稍纵即逝。你看这泥，”她摊开手掌，掌心是细腻如膏、深褐近黑的泥土，“水退之后，经烈日曝晒，便是上好的淤田！土质之肥，远胜寻常旱地。再看其位置，”她抬手指向远处热火朝天、号子声隐隐传来的导流渠工地，“分洪泄流之策一旦功成，此地将成蓄纳洪峰之池，虽不免短期水患，但洪峰过后，水源充沛，旱涝保收，反成宝地！”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商人独有的、对价值精准评估的光芒，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此地尚在官府手中，视为无用的‘泄洪区’，价值几近于无。灾民困顿，只求眼前温饱，有现钱便肯出手名下那些被划入此区的零星荒地。此时入手，代价最低。”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导流渠工地上蚂蚁般蠕动的民夫，以及更远处临时搭建、炊烟袅袅的灾民窝棚区，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吩咐下去，”苏晚晴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苏家能动用的所有现银，联络那些窝棚区里尚有地契的‘地主’，不论大小，不论地段是否完全浸水，只要在泄洪区规划图内，一律低价购入！动作要快，要隐秘，莫要惊动官府中人，尤其是…那位萧督造。” 她特意强调了“萧督造”三个字，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是！”管事心领神会，立刻在册子上飞快记录。
“还有，”苏晚晴的目光转向导流渠工地方向，那里正传来巨大的、呼哧呼哧的风声——正是萧玄“赐下”的改良版人力鼓风机在吹干取土点的湿泥。“朝廷工程浩大，石料、木桩、青膏泥乃至民夫口粮，消耗如流水。钱有禄倒台，旧有供应渠道断绝，正是我苏家接手之时。小鬼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胜券在握的弧度，“去联络工部那位李吏员，就说苏氏商行感念朝廷为民解困，愿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承包导流渠及泄洪区堤防加固所需之全部石料、木桩！并负责运输调度！条件只有一个——优先结算。”
“低于市价两成？小姐，这…”另一名管事有些迟疑。
“目光放长远些，”苏晚晴打断他，眼神锐利，“只要能搭上朝廷工程这条线，站稳脚跟，日后江南水利、漕运、甚至重建…何愁没有赚头？这点让利，权当敲门砖。” 她的算计，环环相扣，既图眼前圈地之利，更谋长远垄断之机。
***
几日后，导流渠工地。
萧玄依旧戴着那顶歪草帽，裹着裘衣，蜷缩在草棚下的竹椅里，像一只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鹌鹑。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带来几分真实的暖意，驱散了部分湿冷。工地上号子声、鼓风机声、车马声依旧喧嚣，但比起月前，多了几分有序的节奏感。导流渠的雏形己清晰可见，如同一条巨大的土黄色伤疤，蜿蜒伸向远处的泄洪区。
一个工部小吏拿着份清单，小跑着来到草棚下，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启禀萧督造！上游黑石峡段加固所需的最后一批石料、木桩，还有新一批民夫口粮，都己运抵！是苏氏商行供的货！价格比之前钱有禄经手时便宜了近三成！而且品质上乘，运送及时！李大人让小的来禀报一声，说多亏了督造您…”
“行了行了，知道了。”萧玄懒洋洋地挥挥手，打断了小吏的汇报。他对石料木桩的价格品质毫无兴趣，只要别耽误工程让他在这鬼地方多待就行。他现在的注意力被棚子角落一只刚签到来的、会学舌的绿毛鹦鹉吸引了，正试图教它说“酸梅汤”。
小吏讪讪退下。萧玄刚转过头，想继续逗弄鹦鹉，就见草棚外不远处的土堤上，苏晚晴正带着管事，似乎在实地查看什么。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长裙，外罩月白薄纱半臂，在泥泞的工地上显得格外醒目。她的目光并未投向工地核心，而是沿着泄洪区边缘逡巡，不时与身边的管事低声交谈，手指点向远处那片依旧泥泞、却己能看到些许干涸裂纹的广袤洼地。
萧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又想起刚才小吏的话，脑子里瞬间把“苏家供货”、“低价”、“泄洪区”、“圈地”几个词串了起来！
【我去！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恍然大悟，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我说怎么这么好心，低价供应石料木头！敢情是看上了泄洪区这块‘废地’！趁着水刚退、官府和灾民还没反应过来，低价把地都收到自己口袋里了！等导流渠修好，洪水可控，这地方晒干了就是上好的淤田！旱涝保收！转手一卖或者自己耕种，稳赚不赔啊！】
【无奸不商！真是无奸不商！这算盘打得，我在京城都听见了！】萧玄内心疯狂吐槽，看着苏晚晴那窈窕素雅却透着精明算计的背影，只觉得这位苏大小姐的形象瞬间从“管理人才”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
然而，吐槽归吐槽，看着工地上那些因为有了稳定口粮和相对有序组织而不再完全麻木绝望的民夫，看着导流渠一点点成型，再想想钱有禄那帮蛀虫的所作所为…
萧玄撇了撇嘴，重新瘫回竹椅里，抱着暖手炉，小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听得见：【…不过嘛，总比让钱有禄那种贪官继续祸害强…好歹人家是真金白银砸进来干活了…】 他自我开解着，目光又转向那只扑棱着翅膀、傻乎乎学舌的绿毛鹦鹉，决定还是教它说“躺平”比较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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