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巳时三刻(上午九点西十五分)。杭州城在短暂的喘息后,又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闷热重新攫住。台风过境后的天空并未彻底放晴,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吝啬地透下些有气无力的阳光,非但没能驱散潮湿,反而蒸腾起地面残留的水汽,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湿热粘稠的蒸笼里。街道上,淤泥虽被大致铲走,但低洼处仍有浑浊的积水反射着惨白的天光,散发着浓烈的腐殖质和死鱼烂虾混合的腥臭气味。被狂风刮断的树枝树干堆在路边,湿漉漉地发着黑,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作响。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吸一口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燥热和挥之不去的秽气。
行辕大门紧闭,门口值守的兵卒也显得无精打采,盔甲下的里衣早己被汗水浸透。院内,仆役们沉默地清理着被风雨打落的残枝败叶,动作迟缓,气氛压抑。
萧玄刚刚结束了与工房主事关于泄洪区淤泥清理的冗长会议,只觉得头昏脑涨。他坐在临时辟作书房的偏厅里,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卷宗——灾民安置名册、堤防修复预算、物资损耗清单……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新换的紫色黜陟使官袍厚重闷热,紧紧贴在身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痒得难受。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端起桌上早己凉透的粗茶猛灌了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这鬼天气…这破官…这没完没了的破事…】 他内心的小人疯狂哀嚎,【黜陟使?我看是‘愁死使’还差不多!陛下啊陛下,您这是要把我这条咸鱼榨成鱼干啊!】
就在这时,行辕紧闭的大门方向,隐隐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起初只是模糊的、如同蜂群般的嗡嗡声,夹杂着几声尖锐的叫喊,很快,那声音便如同滚雪球般迅速放大、汇聚、变得清晰而充满戾气!
“萧玄!滚出来——!”
“狗官!炸堤淹田!不得好死!”
“还我家园!还我田地!”
“勾结奸商!坑害百姓!滚出来给个说法!”
愤怒的吼叫、悲怆的哭嚎、恶毒的咒骂…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决堤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行辕厚重的门板!那声音里饱含的怨恨和绝望,比昨日的台风更加令人心悸!
“怎么回事?!” 萧玄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昨夜庆功宴上苏晚晴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话言犹在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书房门被“砰”地撞开!亲兵队长赵虎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聚集了好多人!都是…都是泄洪区下游几个村子的灾民!还有…还有不少不明身份的流民!他们…他们喊着…说您…说您为了巴结苏家圈地,故意炸堤淹了他们的田产家园!要…要您偿命!”
赵虎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颤抖:“人太多了!至少有几百号!群情激愤!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来了!果然来了!】 萧玄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苏晚晴的“提醒”如同冰冷的预言!这绝不是偶然!泄洪区下游村落虽未遭灭顶之灾,但靠近泄洪区的边缘田地、房舍确实被洪水波及受损。这本是无奈之举下最小的损失,如今却成了被人利用、煽动民愤的绝佳借口!
他快步冲到偏厅的窗边,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行辕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涌动的怒潮!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眼中燃烧着失去家园田产的绝望和愤怒;也有不少眼神凶狠、明显带着痞气的青壮流民,在人群中推波助澜,高声叫骂!他们挥舞着锄头、扁担、木棍,甚至还有人举着破破烂烂的“冤”字布条!
“狗官萧玄!滚出来!”
“什么黜陟使!分明是苏家的走狗!”
“炸堤淹我们的田!把我们的地卖给苏家!天理难容!”
“打死这个狗官!为乡亲们报仇!”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向紧闭的行辕大门!几个情绪激动的灾民甚至开始用身体撞击门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石块、烂菜叶、臭鸡蛋如同雨点般越过不算太高的院墙,砸进行辕院内,溅起污秽的泥点,落在清理庭院的仆役身上,引起一阵惊恐的尖叫和躲避。
留守的杭州卫兵卒和行辕衙役们,在赵虎的指挥下,用长矛和盾牌死死顶在大门内侧,组成一道薄弱的防线。但面对门外数百双因绝望和煽动而变得赤红的眼睛,面对那汹涌的、几乎要冲破一切的怨恨狂潮,每一个兵卒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恐惧,防线在巨大的压力下摇摇欲坠!
“放我们进去!”
“交出狗官萧玄!”
“砸了这狗官的老巢!”
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在几个领头模样的汉子(萧玄敏锐地注意到他们动作矫健,绝非普通农人)的鼓动下,情绪越来越失控,冲击的力度越来越大!大门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闩似乎随时可能断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了喧嚣的声浪!
一道炽烈的、如同血色闪电般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从行辕侧面的高墙之上激射而下!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噗!噗!噗!”
连续几声闷响!冲在最前面、撞门撞得最凶的三个流民(萧玄注意到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带头鼓动的领头汉子),手中的锄头、木棍应声而断!断口处平滑如镜!三人只觉得手腕剧痛,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涌出,惨叫着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剑光倏忽一敛!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浴火的凤凰,稳稳地落在行辕大门内侧,挡在了摇摇欲坠的防线之前!
是叶红鲤!
她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红衣,在灰暗压抑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夺目。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此刻燃烧着凛冽寒意的凤眸。手中那柄古朴长剑并未出鞘,但剑鞘上残留的剑气仿佛还在空气中嘶鸣!她俏脸含霜,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凌厉杀气,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冷冷地扫过门外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短暂陷入惊愕的人群。
“谁再敢上前一步,碰这大门一下,” 叶红鲤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犹如此棍!”
话音未落,她左脚看似随意地在地面一块被砸进来的断木上一踏!
“咔嚓!”
一声脆响!
那根足有手腕粗细、坚硬结实的硬木断棍,竟被她看似轻飘飘的一脚,硬生生踏成了两段!断裂的木茬如同狰狞的獠牙!
门外汹涌的人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一滞!那些被煽动得失去理智的灾民,被这凌厉的剑光和骇人的力量所慑,眼中的疯狂褪去,换上了本能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而那些混在人群中、明显带着挑唆目的的流民,更是脸色剧变,眼神闪烁,悄悄地向人群后方缩去。
行辕内的兵卒和衙役们,则如同看到了救星,精神大振!
叶红鲤看也不看门外噤若寒蝉的人群,猛地转身,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兵卒,径首走到偏厅窗前,目光穿透窗棂缝隙,精准地锁定了里面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萧玄。
她眉头紧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恼火:“萧玄!你是属乌龟的吗?!外面都快把你老窝掀了,你还缩在里面看热闹?!”
萧玄看着窗外那抹刺眼的红,听着那熟悉的、带着火药味的斥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丝。他推开窗户,看着叶红鲤那张因为愤怒而更显明艳的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叶女侠…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跑路嘛…”
叶红鲤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跑?往哪跑?你这狗官现在走出去,怕是要被生吞活剥了!晦气!” 她嘴上骂着,身体却微微一侧,将萧玄挡在了自己身后,手中剑鞘斜指地面,警惕的目光再次扫向门外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群,语气斩钉截铁:
“有我在,看哪个魑魅魍魉敢动你一根汗毛!别忘了,你欠我的糕点,还没结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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