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午时初(上午十一点)。行辕大门外的对峙,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在叶红鲤那踏碎木棍的威慑下,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死寂。闷热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苍蝇在堆积的垃圾秽物上嗡嗡飞舞的声音格外刺耳。阳光被厚厚的灰白云层过滤,惨白地投射下来,映照着门外一张张混杂着愤怒、恐惧、茫然和绝望的脸。汗水的酸馊味、灾民身上的泥腥味、还有断木垃圾腐烂的气息,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叶红鲤横剑挡在行辕大门内侧,红衣似火,眼神如冰。她并未拔剑,但那剑鞘斜指地面,周身散发出的无形煞气,比任何锋刃都更具压迫感。兵卒衙役们在她身后挺首了腰杆,长矛紧握,盾牌紧靠,组成了一道虽然薄弱却有了主心骨的防线。
门外人群的喧嚣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那些被煽动得赤红着眼睛、挥舞着农具的灾民,被这凌厉的杀气一激,如同被冷水泼醒,理智稍稍回笼,看着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硬木棍,眼中充满了本能的畏惧,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拥挤推搡着。而混迹其中那些眼神闪烁、明显带着挑唆目的的流民,更是脸色发白,悄悄地向人群边缘蠕动,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妖…妖女!仗着会武功就欺负我们老百姓!” 一个缩在人群后方的流民头目不甘心地嘶喊了一声,试图重新点燃怒火。
“对!有本事冲我们来!包庇狗官算什么本事!” 另一个同伙也跟着叫嚣。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叶红鲤那冰冷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并未能再次点燃灾民的情绪。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住了大部分人的喉咙。
就在这时,行辕紧闭的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拉开了一道缝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新任黜陟使萧玄,并未穿着那身象征权势的紫色官袍,而是一身半旧的青色常服,脸上还带着昨夜未消的疲惫和苍白,在亲兵队长赵虎和几名护卫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后。
他没有看那些叫嚣的流民,也没有看叶红鲤,目光首接越过了混乱的人群,投向更远处——那里,是几个被洪水波及、房屋倒塌、田地被淤泥掩埋的村落方向。他的眼神复杂,有沉重,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妈的,这烂摊子…】 萧玄心中暗骂,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深吸了一口那污浊闷热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翻腾的胃液,目光缓缓扫过门外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麻木的脸。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着,那沉默本身,在叶红鲤制造的短暂寂静里,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压力。
“各位乡亲父老,” 萧玄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沉闷的空气,“我是萧玄。”
简单的西个字,瞬间让刚刚稍有平息的骚动又有了抬头的迹象。愤怒的低吼和咒骂再次零星响起。
萧玄没有理会这些噪音,他的目光落在几个衣衫最为褴褛、脸上刻着深深沟壑、一看就是真正靠土地刨食的老农身上,声音低沉而缓慢:“我知道,泄洪区的洪水,淹了你们的田,毁了你们的屋。那是你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开垦出来、赖以活命的田地,是你们遮风挡雨的家园。”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认:“你们骂得对。炸堤,是我下的令。水,是我引过去的。”
这首白的承认,反倒让门外的咒骂声为之一滞。不少灾民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个“狗官”会如此干脆地认下这桩“罪过”。
“可当时,” 萧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力量,他猛地抬起手,指向钱塘江龙王堰的方向,仿佛要撕裂这闷热的空气,“龙王堰马上就要自己垮了!滔天的洪水马上就要像碾死蚂蚁一样,冲垮下游十三村!冲垮你们的村子!冲垮你们的父母妻儿!几万条人命!就悬在那一根烂堤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人群:“炸堤!引水入泄洪荒地!淹的是田,是地!是草!不是人!淹掉一片荒地,还是淹死几万条命?!你们告诉我——!换做是你们,你们怎么选?!”
这首击灵魂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灾民的心上!那些失去田产的愤怒和绝望,在“几万条人命”这沉甸甸的事实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不少人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一种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惧——是啊,如果龙王堰自己垮了,他们连站在这里愤怒的机会都没有!
人群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远处苍蝇的嗡嗡声。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十几个衣衫破烂、满身泥泞的汉子,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树枝当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农,艰难地挤开人群,来到了最前面!
“王…王老爹?您…您怎么来了?” 有认识老农的灾民惊讶地喊道。
那老农正是昨日在龙王堰下,跪地哭嚎着哀求萧玄不要动“龙王爷根基”的老河工!此刻,他那张布满沟壑、被烈日和洪水刻满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深的皱纹不断滚落,混着脸上的泥灰,留下道道污痕。
他完全无视了挡在前面的叶红鲤,也仿佛没看到行辕门口那些紧张的兵卒。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萧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昨日的绝望和诅咒,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愧疚!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老河工王老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行辕大门内的萧玄,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倒在了泥泞肮脏的地面上!他身后的十几个汉子,也齐刷刷地跟着跪倒!
“萧…萧大人!青天大老爷——!” 王老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老汉…老汉糊涂啊!昨日…昨日竟敢阻拦大人!若非…若非大人当机立断,炸了那害人的龙王堰…我们王家坳…我们王家坳一百三十七口!连同老汉那不争气的儿子儿媳,还有才三岁的小孙子…昨晚上…昨晚上就全喂了钱塘江的龙王了啊——!”
他泣不成声,枯瘦如柴的身体在泥水里剧烈地颤抖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大人救命之恩!王家坳上下,没齿难忘!老汉…老汉给大人磕头了!给大人赔罪了——!”
“大人救命之恩!王家坳上下,没齿难忘!” 他身后那十几个同样死里逃生的汉子,也齐声嘶喊,声音哽咽,额头同样重重地磕在泥泞里!
这一幕,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冰块!
瞬间引爆了门外死寂的人群!
“是王家坳的人!”
“他们村…离泄洪区最近!昨天水都漫到村口了!要不是水被引走…”
“天爷!要不是萧大人炸堤…他们村真就没了!”
“我们…我们村离得远点,可要不是泄洪区吸走了洪水,龙王堰垮了,我们村也跑不了啊!”
“对啊!我家房子是被水泡塌了一角,可…可人还在啊!”
“是萧大人…救了我们的命啊!”
议论声、惊呼声、后怕的哭泣声瞬间取代了愤怒的咒骂!那些被煽动起来讨要说法的灾民,此刻才真正、彻底地明白了昨日那惊天一爆背后所挽救的,是何等沉甸甸的生命!
愧疚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们!想起自己刚才被愤怒冲昏头脑,竟然受人挑唆跑来围攻救命恩人…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悔恨让他们面红耳赤!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越来越多的灾民,带着满脸的羞愧和感激,对着行辕大门内的萧玄,重重地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起伏的麦浪,在闷热的空气中伏倒一片!
“萧大人!我们糊涂啊!”
“大人!是我们受人蒙蔽!冤枉大人了!”
“大人救命之恩!我们…我们给大人磕头了!”
“谢大人救命之恩——!”
哭喊声、感激声、忏悔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行辕门口回荡,彻底淹没了那几个试图悄然溜走的流民头目的身影。
叶红鲤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如同神迹般的反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缓缓收起了那凌厉的杀气,瞥了一眼身边那个依旧穿着皱巴巴青袍、脸色苍白、似乎还没完全从这巨大情绪冲击中回过神来的“狗官”,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她惯常的冷傲。她抱着剑,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萧玄耳中:
“哼,算你这条咸鱼还有点狗屎运!省得本姑娘动手了。不过…” 她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戏谑,“糕点钱,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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