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正月十六。
细碎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扑打在工部衙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又顺着门缝钻进去，落在青砖墁地的院子里，瞬间洇开几点深色的湿痕。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一辆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在衙门口停下。轿帘掀开，靖安侯萧玄慢腾腾地钻了出来。他裹着簇新的孔雀纹貂裘，领口一圈油亮的毛锋几乎埋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眼下挂着两抹淡淡的青黑。刚落地，一阵裹着雪粒的风就卷着寒气首往脖子里钻，激得他猛地一哆嗦，把脑袋又往裘领里缩了缩。
“哈——欠——”一声长长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哈欠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眼角还挤出了两点生理性的泪花。他抬头看了看工部那挂着“虞衡清吏司”牌匾的门楣，只觉得这往日里看着还算气派的衙门，此刻竟像一头蹲踞在风雪里的巨兽，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等他进去。
【签到。】意识深处，一个念头懒洋洋地滑过。
金光一闪，一块沉甸甸的物事落入他宽大的袖袋。意念一扫：【“勤”字镇纸（紫檀木制）】。
萧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勤？系统你是不是对咸鱼有什么误解？】他腹诽着，顺手就把那块价值不菲的紫檀木镇纸摸出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貂裘内袋——预备着待会儿找个不起眼的桌角垫上。
“侯爷，时辰差不多了，该点卯了。”身后跟着的，是女帝新赐给他的长随福安，一个面相忠厚、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此刻正小声提醒着，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黄铜暖手炉。
萧玄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拖沓地迈过高高的门槛。靴底踩在清扫过、但又被新雪覆盖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工部衙署内，廊庑深阔，气氛肃然。几个穿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低阶吏员正抱着厚厚的卷宗匆匆走过，靴声在空旷的廊下回响。见到这位新上任的侍郎大人，众人连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参见萧侍郎！”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萧玄强打起精神，学着记忆里那些官员的样子，矜持地点了点头，含糊道：“免礼，各司其职吧。”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
他这副尊荣，配上那身过于华丽、与工部肃穆氛围格格不入的貂裘，以及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困倦，实在没什么威严可言。几个吏员起身后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忍不住低声对同伴嘀咕：“这位侯爷…怎么看着像是站着都能睡着？”
声音虽低，却恰好飘进了萧玄的耳朵。他脚步顿了顿，心里翻了个白眼：【站着睡？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境界！可惜这鬼地方连个打盹的角落都没有。】
在福安的引领下，萧玄终于走进了属于工部右侍郎的公廨。房间宽敞，陈设却极为简朴，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几把太师椅，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卷宗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图纸、账册和文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
案头，一摞半尺高的文书小山般堆着，最上面一份摊开着，墨迹未干，标题刺眼——《景和五年春，京畿河道疏浚及堤防加固工事总略》。
萧玄的目光在那堆卷宗上扫过，瞳孔瞬间地震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堆纸会咬人。【疏浚？加固？这才刚过完年啊！江南的水还没退干净吗？京城也要挖？】一股熟悉的、想要立刻转身逃走的冲动涌了上来。
工部一位姓李的主事抱着又一摞卷宗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那“小山”旁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畏和期待的笑容：“侍郎大人，这是历年河工物料采买及损耗的明细账册，还有今春各州府报上来的河工征调民夫名册初稿，请您过目。另外，虞衡清吏司那边，几位员外郎都在候着了，等着您示下今春河道巡查的章程和路线……”
主事的声音还在继续，萧玄却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远，嗡嗡地像是在耳边放了一群蜜蜂。他看着那两座还在不断“增高”的卷宗山，再想想外面那阴冷的、飘着雪的天，以及“河道巡查”西个字背后代表的泥泞、寒风和长途跋涉……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身子一歪，重重地把自己摔进了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太师椅里。沉重的貂裘裹着他，整个人陷进去一大半，像一只被强行塞进华贵鸟笼的、只想躺平的胖鹌鹑。
他摸索着从内袋掏出那块紫檀木镇纸，看也没看，随手就塞到了公案一条有些晃动的桌腿底下。垫得稳稳当当，桌腿顿时不晃了。
“知道了…知道了…”萧玄的声音闷闷地从裘领里传出来，带着浓浓的、生无可恋的鼻音，“章程…路线…让…让员外郎们先议个条陈出来…本官…本官稍后再看…” 说完，他索性把脸埋进了带着毛茸茸触感的貂裘领子里，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还在汇报的主事和捧着暖炉的福安。
【巡查河堤？章程路线？呵…我只想巡查我那张铺着三层锦被的拔步床！签到！给我来壶滚烫的姜丝酸梅汤驱驱寒，再来笼蟹黄包暖暖胃…这侯爷的日子，怎么比在兰台点卯还惨？我的躺平人生…从踏入这工部大门起，就彻底塌了！】
屋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寒风掠过衙署高翘的檐角，发出呜呜的轻啸。公廨内，只有福安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炉时，铜炉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的轻微磕碰声。新任靖安侯、工部右侍郎萧玄大人，在他“新征途”的第一天，以鸵鸟般的姿势，开启了他在卷宗山下的艰难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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