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天色未明，京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铅灰色里。
昨夜的狂风骤雨虽歇，却留下满城狼藉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都带着浸透骨髓的湿冷，仿佛能冻僵肺腑。
一层薄而粘稠的晨雾，如同冰冷的白纱，无声无息地弥漫在街巷屋宇之间，遮蔽了远处的宫阙楼阁，只留下近处湿漉漉的青砖墙、滴着水的檐角和路面坑洼里浑浊的积水。
贡院那高耸的、湿漉漉的青砖围墙，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森严压抑，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蛰伏。
深赭色的正门紧闭着，门楣上“为国抡才”的金匾在雾气中模糊不清，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
萧玄站在贡院大门前的空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得他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他深绯色的侍郎官袍下摆还沾着昨夜在城隍庙破窗、雨夜奔逃时溅上的泥点，湿冷地贴在腿上。
官帽有些歪斜，一缕被雾气打湿的额发粘在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没睡醒的萎靡和狼狈后的惊魂未定。
福安小心翼翼地替他撑着伞，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湿冷雾气。
他怀里揣着的那块硬邦邦的、叶红鲤塞给他的玉佩，此刻也像块冰疙瘩，硌得他胸口发凉。
昨夜城隍庙那场惊心动魄的截杀，混乱呛人的红黑毒雾，杀手撕心裂肺的惨嚎，叶红鲤染血的臂膀，还有张清源那张毫无血色的、惊惶到麻木的脸…所有画面都在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搅成一团。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他心里哀嚎，【查个案差点把自己小命搭进去！还卷进江湖仇杀里了？幽冥教…那帮疯子！还有那玉佩…叶红鲤那丫头，自己跑没影了，丢个烫手山芋给我…】
就在他满腹牢骚，只想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把自己埋起来的当口，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深赭色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向内开启了！
浓雾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入口，丝丝缕缕地涌入。
门内并非放榜时的喧嚣，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肃杀死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如同标枪般挺立的金甲武士！
他们全身覆甲，只露出冰冷无情的双眼，手中的长戟在晨雾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沉重的铁靴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咔、咔”声，如同战鼓擂在人心上。
两队武士鱼贯而出，迅速在贡院大门两侧列出森严的警戒线，长戟交叉，彻底封锁了入口！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原本还聚集在贡院外、等待重开消息或打探风声的少数吏员和书吏，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脸色发白，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瞬间清空了门前空地。
紧接着，几个穿着深青色官袍、面色凝重如铁的官员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礼部左侍郎和国子监祭酒，他们身后跟着几位神情肃穆的誊录官、监试官。
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一丝表情，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和压抑。
萧玄的心猛地一沉。这架势…不对劲！
礼部左侍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雾气中的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萧玄身上。
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浓雾：
“靖安侯萧玄，接旨！”
萧玄头皮瞬间炸开！条件反射般就要跪下，却被旁边眼疾手快的福安暗暗扶了一把，才没在湿滑的地上出丑。
礼部侍郎并未展开圣旨，显然是口谕。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萧玄，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春闱，弊案丛生，纲纪败坏，触目惊心！
为肃清科场，重振国本，特命靖安侯、工部侍郎萧玄，为今科监查副使！即刻入驻贡院！
会同三司，彻查弊案！贡院自即日起，内外隔绝！
无旨擅出者，视同案犯！无旨擅入者，格杀勿论！钦此——！”
“钦此”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萧玄的耳朵里，冻得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监查副使？！入驻贡院？！内外隔绝？！无旨擅出者视同案犯？！格杀勿论？！
每一个词都像一道冰冷的铁索，将他牢牢捆住！
【入驻？！】一个巨大的、带着惊恐的问号在他脑中炸开，【还内外隔绝？！这…这他娘的不就是坐牢吗？！还是那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牢？！】
昨夜城隍庙的刀光箭影还在眼前晃动，幽冥教的杀机如同跗骨之蛆！
现在倒好，自己一头撞进这被重兵把守、密不透风的贡院大牢里了？！
这跟自投罗网、等着被人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一股巨大的、想要立刻转身逃跑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
可那两列金甲武士手中冰冷的长戟，在浓雾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彻底断绝了他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萧大人，”礼部侍郎的声音打断了萧玄内心的惊涛骇浪，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冷硬，“请吧。贡院重地，刻不容缓。”
他侧身让开，做出一个“请入”的手势。
他身后的国子监祭酒和几位官员，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萧玄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萧玄喉头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浓雾弥漫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福安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他再看向那洞开的贡院大门，门内是高耸的围墙、森严的武士和深不见底的回廊甬道，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我的蟹黄包…我的暖炉…我的拔步床…】一股生无可恋的悲凉瞬间淹没了萧玄。
他认命般地、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朝着那扇如同牢狱入口的深赭大门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
就在他一只脚刚刚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贡院那阴冷潮湿的甬道时——
“轰隆——！”
身后传来一声沉重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是那两扇深赭色的贡院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巨大的声响在清晨的雾气中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咔哒”一声冰冷的、如同枷锁扣紧的脆响！
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隔绝。
眼前只剩下幽深、冰冷、弥漫着陈年纸墨和灰尘味道的甬道，以及前方手持长戟、如同雕塑般静立的金甲武士投下的、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囚禁感瞬间将他包裹、吞噬。
【完了…】萧玄看着眼前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往“监狱”深处的甬道，眼前发黑，内心只剩下绝望的哀嚎，【这下真成笼中鸟了！我的躺平人生…彻底终结在这该死的贡院大门里了！监狱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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