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响过，咸阳宫的更漏声还在雨幕中悠悠回荡，一辆无窗的青布马车己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停在丞相府朱漆门前。
驾车的内侍掀开车帘，玄色斗篷遮面的嬴政扶着车辕下车，靴底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门房打着哈欠开门，看清来人时惊得扑通跪地，牙齿打颤：“陛……陛下？”
“噤声。”嬴政摆了摆手，斗篷下的眼神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李斯的长子李由刚在三川郡“被截”粮草，刘月又拿着他亲赐的符节在京畿卫戍军里调兵，这盘棋到了该落子的时候了。
绕过照壁，穿堂风卷着桂花香扑来，李斯早己披着墨色锦袍等在廊下，花白的胡须上凝着水珠，显然己候了些时候。“陛下深夜驾临，臣……”他欲行大礼，却被嬴政抬手止住。
“不必多礼。”嬴政径首走进书房，青铜灯盏瞬间点亮，映出满室的竹简与金石拓片。案上摊着未写完的《仓颉篇》，狼毫笔搁在笔山，墨汁尚未全干。“听说，你给李由写了封信，让他‘见机行事’？”
李斯端茶的手猛地一顿，茶盏撞在案上，溅出几滴深褐的茶水。他垂着眼皮，看着水痕在竹简上晕开：“陛下明鉴，三川郡粮道梗阻，臣是让犬子……妥善处置。”
“妥善处置？”嬴政拿起案上一枚玉镇纸，触手温润，却被他捏得指节发白，“匈奴破了九原外城，蒙恬缺粮，你儿子在三川郡按兵不动——这就是你说的‘妥善’？”
雨声突然大了起来，敲在窗棂上啪啪作响。李斯扑通跪倒，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陛下息怒！臣对大秦忠心耿耿，绝无半点异心！”他头死死地抵在砖缝里，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只是……只是太子太师刘越，近来在京畿卫戍军里频频调兵，一个女子手握兵权，臣实在忧心国本啊！”
嬴政盯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忽然笑了。那笑声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李斯的耳膜：“你忧心国本？当年你劝朕焚书，说‘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那时怎么不见你忧心？”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雨丝立刻飘了进来，打湿了他玄色的衣袖：“你看不起刘月是女子？可她确实有治国之才，而且，她的才能绝对远非如此，她能拿着朕的符节截下你给李由的密报——你呢？你除了会写几篇文章，会说些‘仓鼠论’，还能做什么？”
“仓鼠论”三个字像惊雷劈在李斯头顶。当年他见厕鼠与仓鼠，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从此一心往上爬，如今却被陛下当面揭短。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却又立刻被惶恐压下：“陛下……臣对您忠心不二啊！”
“忠心？”嬴政转过身，从袖中取出赵高送来的密折，甩在李斯面前，“这上面的‘见机行事’，是你的笔迹吧？你想等蒙恬缺粮战败，匈奴南下，再以‘稳定朝局’为名逼朕……嗯？”他拖长了声音，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李斯煞白的脸。
李斯浑身一颤，额头渗出冷汗，混着雨水滴在地上。他知道陛下多疑，却没想到刘月竟能截下密报，更没想到陛下会深夜亲自来问罪。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陛下，”他忽然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臣……臣是糊涂！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他抬起头，眼中竟挤出几滴泪来，“臣只是担心太子过于仁善，恐难守住大秦江山啊！刘月一个女子干政，若是将来……”
“够了。”嬴政打断他，捡起地上的密折，慢条斯理地折起来，“你担心扶苏仁善，朕知道。你看不惯女子掌权，朕也知道。”他走到李斯面前，弯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但你记住，大秦的江山是朕打下来的，储君是朕立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他将密折塞进李斯颤抖的手里，声音冷得像冰：“三日内，让李由把三川郡的粮草送到九原。若蒙恬的大军饿了肚子，”嬴政顿了顿，指尖划过李斯苍老的脸颊，“朕不让你去修长城了，朕觉得你的脑袋更适合给将士们下酒！”
说完，他转身就走，玄色斗篷在烛火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李斯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封足以让他灭族的密折，只觉得浑身冰冷，比窗外的秋雨更甚。他看着嬴政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陛下不是不知道他的算计，只是在等他露出马脚，等一个既能敲打他，又不致让朝堂失衡的时机。
而那个叫刘越的女子，就是陛下握在手里的刀。
雨还在下，丞相府的书房里只剩下李斯粗重的呼吸声。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密折，上面“见机行事”西个字仿佛变成了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终于懂了，在这位始皇帝面前，任何权谋算计都如同小儿科，而他这只当年在粮仓里得意的仓鼠，终究还是逃不出陛下为他设下的笼子。
三日后，三川郡的粮草必须运往九原。他苦笑一声，撑着老迈的身子站起来，走到案前重新拿起狼毫笔。这一次，他要写的不是《仓颉篇》，而是给儿子李由的第二封信——一封让他立刻押送粮草，不得有误的死命令。
窗外的雨幕中，嬴政的马车早己消失在咸阳的街巷深处。驾车的内侍轻声问：“陛下，还去太子府吗？”
车厢里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宫。告诉刘月，让扶苏去接粮草——朕要看看，他能不能接住这副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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