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扶着书房门框喘息时,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他抬头望见廊下那盆被雨水浇透的兰草,叶片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叶脉滚落——像极了当年赵高被车裂前,在刑场上滴落的血珠。
那时刘月站在刑台阴影里,素色衣裙衬得侧脸格外冷硬,陛下将他的生死交给了她,她却说“当年商君变法,亦重过而能改”保下了他。
他曾以为那是女子的妇人之仁,此刻才懂,她哪里是求情,分明是在给陛下递一把钝刀——留着他李斯,既能让天下看见帝王“宽恕”,又能拿他当鞭子,时刻抽打那些觊觎权位的朝臣。
就像此刻,三川郡的粮草车正在官道上颠簸,押粮队里混着刘月派来的羽林卫,明着是“协助”,实则是把刀架在李由脖子上。
书案上的《商君书》忽然被风翻开,“刑过不避大臣”六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颤抖着拿起狼毫,墨汁滴在空白竹简上,晕成小小的黑洞。该给李由写第二封信了,要写“见蒙恬将军如见吾面”,要写“粮草若失,汝提头来见”,还要在末尾加一句只有父子才懂的暗语——“咸阳石榴熟,勿念”。这暗语曾是沙丘之变时的接头信号,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窗外传来街卒敲锣的声音,“午时三刻,处决乱党——”拖长的尾音里,李斯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
他想起刘月临走时,肩背衣料下那道蜿蜒的轮廓——东郡刺客的箭伤,在阳光下像一条蛰伏的赤练蛇。这女子用伤疤换来了“太子太师”的竹简,用鲜血在男权朝堂里趟出一条路,而他这颗浸满权谋的棋子,终究要在她划定的楚河汉界间,走出最后几步苟延残喘的棋。
墨汁干透前,他在竹简末端添了句批注:“青史或记李斯妒才,然不知妇人之刀,更胜七国相印。”笔尖划破竹片,露出底下淡黄的竹肉,像极了他此刻被剖开的老迈心脏。
廊外石榴树沙沙作响,一枚熟透的果实坠落在地,迸溅的汁液染红了青石板——恰似当年赵高被五马分尸时,迸溅在刑场黄沙上的血花。
这盘棋,他从一开始就输了。输在看不起女子握刀,输在忘了谁棋盘真正的执子人。
那枚坠落的石榴在石板上裂成两半,赤红的籽粒如血珠般迸溅,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李斯盯着那滩汁液,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楚国上蔡,他蹲在粮仓外看老鼠偷米,那时他对同窗说:“人若不居高位,便如厕鼠见人犬,终生卑贱。”如今他做了大秦丞相,却像被猫戏耍的老鼠,连生死都系于一个女子的眼神。
书房角落的铜漏滴着水,每一声都像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刘月递来的青铜符节——那东西本该是他权力的象征,此刻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刻在骨血里的傲慢,总以为女子该在深闺刺绣,总以为权谋是男人的疆场,却忘了在嬴政那样的帝王眼中,棋子从不分男女,只分有用无用。
“丞相,”门客在廊外低语,“三川郡快马回报,李由己率粮草队过了函谷关,押粮官里有京畿卫戍军的校尉。”
李斯握着狼毫的手猛地一抖,墨点溅在“勿念”二字上,像落下的血痂。
他知道,这是刘月在向他示警:你的儿子在我手里,你的粮草线在我眼里。当年赵高谋逆,他和赵高篡改遗诏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那时他以为握住了胡亥的手,就能握住大秦的权柄,却不知真正的权柄,从来都在能看透人心的人手里。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远处的咸阳宫在阳光下金碧辉煌,琉璃瓦反射的光刺得他眯起眼。
“去备车,”李斯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夫要去太子府。”
门客愣住了:“丞相,您这是……”
“去谢恩。”李斯从袖中摸出一方玉佩,那是当年嬴政亲赐的“定秦”佩,玉质温润,却被他攥得冰凉,“谢刘太师……‘提醒’老夫,别忘了自己是大秦的臣子。”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李斯掀起车帘一角。街边有孩童追逐嬉戏,手里举着用柳枝编的王冠,嘴里喊着“始皇帝万岁”。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孙子,昨天还缠着他要听六国故事。如果李由的粮草顺利送到九原,蒙恬打退匈奴,或许……或许他还能看着孙子长大,看着大秦的江山稳固。
太子府的朱门在眼前缓缓打开,刘月站在阶上,素色衣裙外披着件玄色大氅,风将她的发丝吹到颊边,眼神冷得像九原的冰雪。
李斯下车时,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看着她肩背的轮廓,终于明白:这盘棋里,真正的执子人不是她,不是扶苏,更不是他李斯,而是宫里的陛下。
他让他活,他才能活;他让他走哪步,他就得走哪步。因为在他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只有棋局胜负,只有秦国百姓的安危。
而他输就输在,首到今天才看懂——陛下爱重谁,谁拥有更高的权利。
也许女子握刀,比男人更狠,更懂如何在权力的荆棘里,走出一条滴血的生路。
李斯垂下头,将“定秦”玉佩递过去,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老夫……明白了。”
明白了又如何?棋局早己开始,他这颗棋子,除了按他的意思走下去,早己别无选择。
而陛下,正站在棋盘中央,用比刀刃更冷的眼神,注视着下一个落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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