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深宅内，烛火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项梁捏着一封刚由心腹从咸阳快马送来的驿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竹简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可他眼中的惊怒远比皮肉之苦更甚——纸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这卷薄物。
“叔父？”项羽端着酒坛推门而入，见项梁脸色铁青如鬼魅，不由一愣。少年身形己显魁梧，虎目圆睁时自带煞气，此刻却也被叔父的神情惊住，“咸阳出事了？可是那刘越……”
项梁猛地将驿报摔在案上，竹简散作几截，发出刺耳的脆响。“出事？”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是我们出事了！那刘越不仅没事，反倒借了咱们的‘力’，给始皇帝写了篇狗屁颂文，如今满天下都在传扬秦政仁德！”
项羽拾起半截竹简，借着昏黄灯火辨认上面的字迹。他识字不多，却也看懂了“秦始皇本纪·颂”“黔首康定”“功绩昭昭”等字眼，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这怎么可能？我们买通的那些楚地书生，不是己经把诽谤的话传遍郡县了吗？怎么反倒让她抓住机会歌功颂德？”
“怎么可能？”项梁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酒盏倾覆，酒水溅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就因为我们算错了一步！原以为借‘造纸识字生乱’为由头，能扳倒刘越，断了始皇帝推行新政的臂膀，谁知……谁知那女人如此狡猾！”
他想起驿报里描述的朝堂场景——刘月如何舌战群儒，如何反唇相讥骂朝臣“吃干饭”，又如何连夜写出颂文，让始皇帝龙颜大悦，甚至下令刻石立碑。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他项梁的算计，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他复楚的雄心。
“她骂冯劫那些人是‘吃干饭’？”项羽听得咋舌，既震惊于刘月的胆识，又为项梁的计划落空而憋闷，“那我们散布的那些话……岂不是都成了给她送上门的‘靶子’？”
“正是如此！”项梁抓起酒坛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眼中却满是苦涩，“那些诽谤之言，本是想借儒生之口，煽动百姓对秦政的不满，再嫁祸给刘越推行的造纸术，让始皇帝疑心她。可现在倒好——”
他指着散落的竹简碎片，怒声道：“刘越那女人反过来告诉始皇帝：‘有人写坏话，你们就不会写好话？’她转头就弄出这么一篇颂文，把始皇帝从质子到帝王的苦处写得淋漓尽致，又把秦政惠民的事儿夸上天！百姓一看，哦，原来皇帝也不容易，原来郡县制、统一度量衡是为了咱们好！那些骂皇帝的话，自然就没人信了！”
这正是项梁最憋屈的地方。他精心策划的“舆论战”，本以为能动摇秦政根基，却被刘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更强大的“正能量”覆盖了负面言论。就像他费力搬起一块石头想砸别人的脚，石头却在空中转了个弯，狠狠砸回自己身上。
“最可恨的是，她说的那些……竟大半是事实！”项梁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甘的承认，“始皇帝早年为质的苦，平定嫪毐时的险，统一六国的难……这些事楚地老人也有耳闻，只是没人敢这么明明白白地写出来，还写得如此……让人信服。”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楚国宫廷听闻的秘辛——那位秦国质子在邯郸如何忍辱负重，那位少年秦王如何在吕不韦和太后的夹缝中求生存。这些事若放在楚国，本是可以大做文章的“污点”，却被刘月写成了“励志传奇”，反倒让百姓觉得始皇帝“接地气”“不容易”，生出了共情之心。
“还有那造纸术……”项梁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以前我们只觉得纸张便于传谣，却忘了它也便于传‘正言’。现在满天下都在印那篇颂文，比我们买通几个书生抄抄写写快多了，影响力也大得多！”
夜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左右摇曳，将项梁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扭曲变形。他想起自己的祖父项燕，想起楚国灭亡时的惨烈，复国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可如今，一个看似文弱的女书生成了他计划中的“变数”，这让他如何不堵心？
“叔父，那现在怎么办？”项羽按捺不住，手按在腰间未佩的剑鞘上，“要不……找几个刺客，把那刘越……”
“糊涂！”项梁厉声打断他，“刘越现在是始皇帝跟前的红人，身边护卫森严，岂是说杀就杀的？再说，杀了她，始皇帝只会更警惕，说不定会派更多人来查楚地！”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刘月的反击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他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原本以为朝堂上的冯劫等人能牵制住刘月，谁知她三言两语就把那些老臣骂得哑口无言，反倒让始皇帝更信任她。
“我们低估了她，”项梁喃喃道，“低估了她的胆识，也低估了她对始皇帝的影响力。”他甚至能想象出始皇帝读到那篇颂文时的神情——那位多疑的帝王，或许在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未曾向人展露的艰辛，从而对刘月生出了别样的“知己”之感。
这种“君臣相得”的局面，是项梁最不愿看到的。它意味着秦政将更加稳固，意味着楚地的复国之火，将更难点燃。
“那篇颂文……己经传到这里了吗？”项羽低声问。
项梁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今早己有书吏捧着印册在市集宣讲，围了不少百姓听。我让心腹去听了听，那宣讲的人把始皇帝说得……唉，连几个原本骂秦政严苛的老人，都在那儿叹气说‘皇帝也不容易’。”
这才是最致命的。当百姓开始理解甚至同情帝王时，反抗的土壤就会逐渐流失。项梁感觉自己像在跟一团棉花较劲，用尽全力打过去，却被轻飘飘地卸了力，还反被推了个趔趄。
“罢了，”项梁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满室的晦气，“这次算我们棋差一着。传令下去，让那些散布流言的书生暂时收敛，别再往枪口上撞。”
他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刘越……”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你以为用几篇文章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就能让大秦江山永固？哼，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咱们的账，有的是时间算。”
项羽看着叔父坚毅的背影，重重点了点头。虽然此刻心中憋闷，但楚人的血性从未消失。他们只是暂时蛰伏，等待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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