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过广场上摩拳擦掌的子弟，看见几个昨日还在市集上卖鱼的少年，此刻正拍着胸脯向同伴炫耀腰间新绑的麻绳——那是从郡守府库房里临时取来的剑穗。
朱桓扛着一卷竹简匆匆走来，竹简上墨迹未干：“将军，清点完毕！八千二百一十三人，其中乌程来的子弟占了三成，山阴、余杭各两成，剩下的都是吴县本地人。”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有三百多个是当年跟过令尊的老兵，虽己鬓角染霜，可听说要反秦，抄起扁担就来了。”
项梁接过竹简，指尖触到竹片上粗糙的纹理，忽然想起父亲项燕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掌心也是这样的茧子。
他抬头望向渐沉的暮色，吴县城楼的飞檐在残阳里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像一柄悬了二十年的剑。“传令下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夜三更，所有子弟到西郊校场集合！朱治，你带人去拆了郡守府的兵器库，把能用的戈矛弓箭都搬出来；朱桓，你去联络江东各乡的里正，让他们凑齐三日粮草，明日卯时送到校场。”
“那训练之事……”范增拄着竹杖从人群中走出，他不知何时己从盱眙赶回，袍角还沾着晨露，“老夫在来的路上遇着个故人，是当年楚军中的屯长，擅练兵阵，此刻正在东门外的茶肆等着。”
项梁心中一喜。他虽出身将门，却长于流亡，实战经验尚可，系统练兵却是短板。“快请！”他正要吩咐骑士去请，却见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通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兵背着一捆长矛踉跄走来，矛尖在石板路上拖出一串火花。“将军！”老兵扑通跪倒，将长矛高举过顶，“这是我藏在地窖里的楚矛，二十年了，没让秦人搜去！”
矛身刻着模糊的云纹，靠近矛头的地方有个月牙形的缺口——那是当年父亲在雍丘之战中砍断秦军戈戟留下的痕迹。
项梁弯腰拾起长矛，冰冷的青铜贴着掌心，仿佛传来父亲的体温。他突然将长矛往地上一顿，高声道：“传我将令：即日起，八千子弟编为八队，每队千人，各设队正一名！凡手中有兵器者，今夜先领皮甲；无兵器者，明日卯时到铁匠铺领刀盾！”
校场的夜色被火把烧得通红。项羽赤裸着上身，正在教一队子弟劈刺之法。他手持的铁剑是从殷通书房里搜出的，剑鞘上嵌着的宝石早己被他抠掉，只留几道狰狞的划痕。“看好了！”他猛地旋身，剑刃划破空气发出锐响，面前的木靶应声而裂，“刺喉要快，劈肩要狠，别学娘们儿扭腰！”少年们哄笑起来，跟着他的动作挥臂，刀刃与木枪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角落里，几个老兵正围着范增说话。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汉子指着地上的沙土：“范先生，当年秦将王翦用的是‘铁桶阵’，咱们得用‘钩镰枪’破他侧翼……”范增一边听一边用竹杖画着阵法，苍老的脸上泛着红光：“不错，但如今我军缺马少甲，需得借地利。江东水网密布，正可学当年孙武子‘三师肄楚’之法，分兵骚扰，耗其锐气。”
项梁披着斗篷走过校场，听见不远处传来压低的歌声。是几个乌程来的子弟，正围着篝火唱楚地的民谣：“鸱枭鸱枭，东徙西逃，秦火燎原，楚魂何招……”歌声苍凉，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江水的潮味。
他想起白日里那个献矛的老兵，想起朱治说过的“江东子弟望将军如望云霓”，忽然停住脚步，从怀中摸出一枚青铜令牌——那是父亲当年的将令，背面刻着“楚”字，边缘己被得光滑。
“叔父。”项羽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递过一壶水酒，“后半夜该换岗了，您去歇会儿吧。”月光落在他汗湿的肩膀上，肌肉线条像古战场上的夯土墙，结实而粗粝。项梁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烫得喉咙发紧。他望着校场上攒动的火把，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吴越古道上看到的星火——原来那些不是错觉，是江东子弟眼中未灭的楚焰。
“羽儿，”项梁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忽，“你说，父王在九泉之下，能看见咱们吗？”
项羽沉默片刻，伸手按住项梁的肩膀。他的手掌很大，带着练剑磨出的硬茧，按在项梁肩上，却异常沉稳。
“他看得见，”少年的声音穿过篝火的噼啪声，清晰地落在项梁耳边，“等咱们打下咸阳，我会把秦始皇的人头，祭在他的墓前。”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校场东侧的土坡上己插满了新制的旗帜。
猩红的布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用黑漆画着一只展翅的玄鸟——那是楚国的图腾。项梁站在旗阵前，看着八千子弟列成整齐的方阵，矛尖如林，映着初升的太阳，像一片翻涌的青铜海洋。
“报——”一名骑士从校场大门疾驰而入，马蹄踏碎一地晨光，“盱眙急报！熊心公子己找到，正在来吴县的路上！”
项梁猛地转身，斗篷在风中扬起如帆。他看向项羽，少年眼中的火光比朝阳更盛。校场之上，八千子弟同时举起兵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破云霄：“楚！楚！楚——！”
这呐喊惊起了林间宿鸟，扑棱棱的翅膀声中，项梁仿佛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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