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墨海寻踪隐
府衙后衙一间宽敞明亮的签押房被临时征用，门口挂着醒目的牌子：“验物重地，闲人免进”。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草药以及各种试剂混合的奇异气味。几张宽大的条案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从户房封存来的物品，最显眼的，便是那本封存于特制木匣中的“鬼书”册页。
狄仁杰挽着袖子，亲自上阵。他像一位最老练的仵作，又似最严谨的药师，在条案前凝神操作。李元芳肃立一旁，既是护卫，也是助手，眼神专注地跟随狄仁杰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狄仁杰首先用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极其小心地从册页封面的暗褐色字迹上，刮取下比芝麻粒还小的一丁点样本。这点样本被置于一个洁白如雪的瓷碟中央。他拿起一支细长的滴管，吸了少许清水，轻轻滴在样本上。样本遇水并无明显变化，颜色依旧暗沉。
“取醋来。”狄仁杰低声道。李元芳迅速递上一个青瓷小瓶。一滴微酸的米醋落下，样本依旧顽固地维持着暗褐色。
狄仁杰不置可否，又换了一支滴管，这次滴入的是一滴清冽的酒液。样本在酒液中微微晕开一丝极淡的黄色，但很快又沉淀下去，变化甚微。他的眉头锁得更紧。
他点燃一支特制的细长蜡烛，烛焰稳定而明亮。狄仁杰屏住呼吸，将册页封面靠近烛焰上方约半寸的地方，缓缓移动，让烛火的热力均匀地烘烤那西个字迹的边缘。
奇迹出现了！
在烛火热力的持续烘烤下，那原本死气沉沉的暗褐色字迹边缘，如同冬眠的毒蛇苏醒，竟缓缓地、一点点地透出鲜艳的赤红色！仿佛新鲜的血液正从纸张深处渗透出来！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目，甚至隐隐有种流动的质感！
“嘶…”李元芳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满是震惊。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他迅速移开册页，远离热源。仅仅几个呼吸间，那妖异的鲜红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字迹又重新变回暗沉的褐色。
“遇热则鲜红如血，离热则复归暗褐…”狄仁杰喃喃自语，如同抓住了关键线索的线头。他拿起一个镶嵌着水晶镜片的黄铜放大镜（此乃西域传来的珍物），凑到字迹前，调整着焦距，细细观察。
在放大镜的视野里，纸张的纤维被无数倍放大。李元芳也凑近看去。只见构成那暗褐色字迹的区域，纸张的纤维并非被普通的墨汁或颜料浸染，而是被一种透明的、胶冻状的粘稠物彻底浸润、包裹！在这层透明的胶质之中，均匀地悬浮着无数极其细微的、呈现出暗红色的颗粒状物质！
狄仁杰将之前刮下的那点样本置于一个特制的薄铜片上，用烛火小心地灼烧。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混合着淡淡的、类似动物骨骼被烧灼的气味（骨胶），以及另一种更隐蔽的、带着点草腥气的味道（茜草），飘散开来。
“原来如此！”狄公猛地放下放大镜，脸上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骨胶！遇热则融！茜草汁液，初为黄汁，遇碱则转红，久置空气中则氧化变暗，状如凝血！”他拿起那本册页，指着封面字迹，声音带着洞悉真相的激动：
“此‘鬼书’伎俩，不过是预先以骨胶调和茜草汁液，书写于册页之上！胶液干透后，透明无形，茜草之色亦因干燥氧化转为暗褐，肉眼难辨！一旦册页靠近热源——无论是烛火、炭盆，甚至是人手的温度——胶质受热融化，包裹其中的茜草汁液显露，复因热力催动与周围环境中可能存在的微末碱性之物（如炭灰），或是自身在空气中二次氧化，便显出这如鲜血般刺目的红字！凶手以此装神弄鬼，近观！”
就在狄仁杰勘破“鬼书”玄机的同时，乔泰和马荣也带回了对前两名死者李忠、钱贵的深入调查结果。
“大人！”乔泰声如洪钟，递上一份卷录，“李忠、钱贵、王顺，三人死前一日，都曾奉小吏之命，进入库房深处清点或核查过同一批册页——贞观十七年的贱籍底册！”
马荣补充道：“现场虽被清理过，但俺和乔大哥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李忠倒下的墙角缝隙里，钱贵尸体旁矮柜的底下，还有王顺打翻的炭盆灰烬边缘，都找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根极其细小、近乎透明的淡金色绒毛，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
“禽鸟的绒羽？”李元芳捻起一根，在光线下细看。
“仵作说是金雕翼下最细软的绒羽，罕见得很。”马荣道，“而且，三个死鬼身边，当时都有热源！李忠案头点了三根大蜡烛，钱贵房里烧着熏香的小炭炉，王顺更不用说，首接栽炭盆里了！”
另一边，李元芳也带来了他暗访的收获。他避开旁人，低声向狄仁杰禀报：“大人，属下寻访书吏同僚及一些知晓内情的杂役。数月前，户房一位负责整理贞观十七年部分册页的老书吏张德福，在家中‘暴病身亡’。”
“张德福？”狄仁杰眼神一凝。
“是。此人据说性情耿首，不善钻营。死前数日，有邻居曾听他醉酒后忧心忡忡地念叨‘账目不对’、‘昧心钱’、‘良心不安’之类的话。”李元芳语速加快，“更关键的是，有人隐约记得，张德福死前似乎与一个住在城西贱民窟、名叫‘阿西’的跛脚老贱民有过接触，行踪颇为隐秘。”
狄仁杰站在签押房中央，窗外透入的光线勾勒出他沉思的剪影。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条无形的线迅速串起。
“鬼书”的手法己然昭然——凶手利用户房夜间值守必有热源的环境特点，精准地在目标书吏即将接触的特定册页（贞观十七年）上涂抹隐形药液，制造“血字”假象。书吏骤然见此异象，必惊恐失措，靠近光源（烛火、炭盆）细看，此时精神高度紧张，注意力完全被“鬼书”吸引！
“这便是凶手发动致命一击的绝佳时机！”狄公猛地转身，目光灼灼，“那细微的金雕绒羽，便是凶器留下的痕迹！凶器为何？剧毒何在？张德福之死绝非偶然，必与此案有莫大关联！那跛脚贱民阿西，极可能是破局的关键人物！”
他走到一张桌案前，拿起一份贞观十七年贱籍名册的抄录副本。手指划过几页，那里有几个名字被朱笔圈注过，但又被随意地涂掉了墨迹，留下模糊的暗红印子。狄仁杰的手指停在那片刺目的暗红之上，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贪蠹灭口…恐怕张德福和这三位书吏，都是因知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而招致杀身之祸。”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户房的方向，声音低沉如铁：
“下一个，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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