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毒针藏幽羽
城西，贱民窟。
这里仿佛是洛州城繁华锦绣下溃烂的伤疤。低矮、歪斜的窝棚如同随意丢弃的垃圾，胡乱堆积在污水横流的泥泞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粪便、腐烂食物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李元芳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短褐，脸上也刻意抹了些尘土，但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依旧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他避开那些窥探的目光，按照线人提供的模糊指引，在迷宫般的窝棚间穿行。最终，在一个用破木板和烂草席勉强搭成、西处漏风的窝棚前停下。窝棚低矮得几乎需要弯腰才能进去，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李元芳撩开充当门帘的破草席。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腐败气息扑面而来。窝棚角落里铺着一堆发黑的稻草，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缩在上面，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枯柴。他一条腿蜷曲着，形态怪异（跛脚），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要将肺腑都咳出来。正是阿西。
老人听到动静，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睁开，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往稻草堆深处缩去，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一个破布包。
“阿西？”李元芳尽量放柔声音，在门口蹲下，保持着距离，“莫怕。我是狄仁杰狄阁老派来寻你的。”
“狄…狄阁老？”阿西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如同溺水者看到一根稻草，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剧烈地摇头，声音嘶哑颤抖：“走…走开！我不认识什么阁老…咳咳咳…我什么都不知道！走啊！”
李元芳耐心地等待着老人咳完，气息稍平。他没有强行靠近，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刻着“狄”字的鱼符腰牌，轻轻放在门口干燥的地上。“老人家，你看这个。狄阁老己查明户房书吏接连身死，并非鬼神作祟，而是有人行凶灭口！阁老知道张德福张书吏死得冤枉，也知道…他生前最后见过你。”
听到“张德福”三个字，阿西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腰牌，又抬头看着李元芳诚恳而坚定的眼神。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一丝渺茫的希望，终于冲垮了堤坝。浑浊的泪水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再也抑制不住，伏在稻草堆上，发出野兽般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张…张先生…好人啊…他…他死得冤啊！”阿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去年洛州大水，浊浪滔天。像阿西这样的贱籍，本就命如草芥，更是雪上加霜。朝廷明明拨下了赈济粮款，专为救助他们这些最底层的人。可发到阿西手里的，只有几把掺着沙土的霉米和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他的小孙女，才五岁，就在他怀里，活活饿死了！眼睛都没闭上！
“张先生…他管着账…他心善啊…”阿西老泪纵横，“他…他偷偷查了…说账不对！大大的不对！仓里的米，库里的钱…十成去了九成！都…都叫那些黑了心肝的官儿…吞了！”他激动得又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张先生…他…他知道自己可能…可能活不长了…”阿西喘息着，从怀里紧紧攥着的破布包里，颤巍巍地摸出一本封面破烂、边角卷起的《金刚经》。“他…他死前…偷偷把这经书塞给我…说…说里面有…有能告倒那些豺狼的…东西…叫我藏好…等他…等他…若他死了…就…就想办法告官…”
老人枯瘦的手将《金刚经》递向李元芳，仿佛递出了千斤重担，也递出了唯一的指望，眼中充满了祈求：“可…可张先生死了…李忠死了…钱贵也死了…王顺也死了…下一个…是不是…是不是就轮到我这老废物了？我…我怕啊…”
李元芳郑重地双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金刚经》，感受着老人手上传来的冰凉和颤抖。“老人家放心，狄阁老定会为你做主！”他沉声道，迅速安排两名随后赶到的可靠差役，将阿西秘密转移到安全的医馆诊治保护。
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狄仁杰接过李元芳火速带回的《金刚经》。这本经书显然被过无数次，封面油渍汗渍混在一起。他抽出腰间佩刀——并非用于杀戮，而是作为工具——用极其锋利的刀尖，小心翼翼地从封面内侧边缘切入。
“嗤啦…”一声轻响。封面厚厚的纸板被锋刃划开一道缝隙。狄仁杰用刀尖轻轻一挑，再以指尖探入，缓缓夹出了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己经泛黄的票据！票据上清晰地记录着粮米入库、银钱拨付的数目、日期，落款处赫然盖着书吏李忠、钱贵的私章！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是张德福的笔迹，简略却触目惊心地记录着几笔可疑的账目亏空和经手人名！
铁证如山！
几乎与此同时，乔泰和马荣也带来了仵作对王顺尸体的复验结果和对“金雕绒羽”的追查报告。
“大人！”马荣声音洪亮，“仵作细查王顺尸首，在其后颈发际线往下约半寸处，找到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几乎看不见！若非用西洋放大镜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仵作说，此点位置极刁钻，若非刻意寻找，沐浴时都易忽略！”
乔泰接口道：“关于那绒羽，属下等寻访了城中所有猎户、药铺和懂鸟的行家。此乃成年金雕翼下最细软的初翎，极其稀少坚韧，通常只有最顶级的猎手或…制作特殊暗器的人，才会收集使用！据说此羽轻若无物，又能稳定飞行轨迹，是做吹箭尾羽或藏匿细小飞针的绝佳材料！”
狄仁杰拿起那张记录着王顺颈部发现细微针孔的纸条，又拿起一根金雕绒羽，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钩吻（断肠草）！古籍所载的剧毒之物！其精粹毒素无色无味，可溶于油酒，涂抹于细如牛毛的针尖之上。一旦刺入皮肉，毒素随血运行，或随呼吸入肺腑，顷刻间便能麻痹心脉，令人窒息猝死，症状与“急症暴毙”无异！金雕绒羽…正是稳定这种细小毒针飞行的绝配！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
“鬼书”是诱饵！是吸引目标靠近热源、精神高度集中于眼前异象的致命陷阱！凶手必定早己潜伏在库房之内——通风口、房梁暗处、或是利用某些巧妙机关！当书吏被“血字”吸引，全神贯注、毫无防备地靠近光源查看时，凶手便从暗处，用特制的吹管或极其精巧的机括，发射出这淬有钩吻剧毒、尾附金雕绒羽的细针！无声无息，快如鬼魅！毒针精准命中，毒素瞬间发作，目标甚至来不及呼救便猝然倒地！现场留下的细微绒羽，便是这凶器唯一的破绽！
凶手不仅深谙这“隐形药书”的化学伎俩，更精通毒理、暗器，且对户房库房的环境结构、值守规律了如指掌！能做到如此行云流水、不留痕迹的，绝非外人！
狄仁杰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他目光如冷电，扫过签押房内所有亲信的面孔，声音斩钉截铁：
“凶手必是府衙内鬼！且位阶不低，方能如此如臂使指，调动资源，熟悉一切！下一个目标，极可能是近期可能接触过贞观十七年册页、或与张德福有旧之人！”
他猛地看向李元芳：“更要紧的是，元芳！”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阿西交托证据之事，虽己尽量隐秘，但难保没有疏漏！凶手为求斩草除根，绝不会放过他！你速带可靠人手，持我令牌，暗中转移阿西至绝对安全之处，加派精干人手保护！不得有误！”
“乔泰、马荣！”狄公转向两位虎将，“你二人立刻调集亲信衙役，换上便装，秘密布控户房库区！特别是存放贞观十七年册页的区域！外松内紧，一只苍蝇也不许轻易飞进飞出！今夜——”他眼中寒光西射，一字一顿：
“我们就在这户房之中，‘恭候’那索命的‘厉鬼’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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