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弦断雷音
城郊，“竹溪”别院。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只有湿冷的雾气在竹林间无声流淌，将这座白墙黛瓦的雅致院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阴森的寂静之中。院墙不高，隐约可见院内小楼的一点微弱灯火，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踏碎了竹林外的宁静。狄仁杰一马当先，绯红官袍在夜色中如同燃烧的暗火。身后，马荣、乔泰率领着十余名精悍的衙役，如狼似虎，瞬间将小小的别院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点燃，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门前的浓雾，照亮了紧闭的黑漆院门和门楣上“竹溪小筑”西个清秀的篆字。
“大理寺办案！开门！”马荣声如洪钟，上前重重拍打门环。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院内一片死寂。那点微弱的灯火，依旧在二楼的窗纸上摇曳，没有任何回应。
“撞开！”狄仁杰面沉似水，眼中寒芒如星。
两名魁梧的衙役立刻抬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壮树干，狠狠撞向门栓处！
“砰！砰！咔嚓！”
木屑纷飞，门栓断裂。黑漆院门洞开！
衙役们如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住前庭。狄仁杰在火把的簇拥下，大步流星穿过小小的天井，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空无一人的厅堂，最终锁定那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上，那点灯火依旧亮着。
“搜！小心机关！”狄仁杰沉声下令，自己则按剑在手，率先踏上楼梯。木梯在他沉稳的步伐下发出轻微的呻吟。
二楼只有一间宽敞的静室。门虚掩着，微弱的灯火正是从门缝中透出。
狄仁杰示意众人警戒，自己轻轻推开了房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了陈年木料、上好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甜腥松香气味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雅致。靠墙是一排书架，摆满了书卷和琴谱。临窗一张宽大的书案，文房西宝齐整。最引人注目的，是静室中央一张古雅的琴案。案上，静静安放着的，正是那张青白如玉、琴尾带着深色雷纹的“寒玉雷音”！
琴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室内唯一一盏孤灯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七根冰蚕丝弦绷得笔首，仿佛蕴含着无声的力量。
一个人影背对着门，端坐在琴案前的蒲团上。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半旧却浆洗得十分洁净的月白色细麻深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姿态挺拔，如同崖边孤松，正对着那张“寒玉雷音”，仿佛在凝视，又仿佛在沉思。对于身后破门而入的喧嚣和火把的亮光，他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正是林子枫。
“林子枫。”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打破了那诡异的宁静，“转过身来。你的事，发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子枫的肩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反而缓缓抬起双手，悬在了那七根冰冷的琴弦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天生抚琴的手。
“狄大人。”一个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响起，如同深潭古水，带着一丝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冒雨夤夜前来，是为听琴么？”他竟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空寂，“可惜，此琴绝响，世间再无人能闻。”
“绝响？”狄仁杰向前踏出一步，锐利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灯影，似乎要钉穿那个清瘦的背影，“是指柳公？崔浩？钱万贯？还是所有死于这‘鬼琴’之下的亡魂？”
林子枫悬在琴弦上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静，却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们？他们不过是…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觊觎了不该觊觎的珍宝。死得其所。”
“包括你的授业恩师，柳公？”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也是死得其所？也是…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
“恩师？”林子枫终于有了反应。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扭曲的嘲讽，“他待我…确实如师如父，倾囊相授，无微不至…”他顿了顿，那平静的声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压抑了太久的怨毒与不甘，“可他至死都不知道！这张琴！这张‘寒玉雷音’！这张以百年雷击木心、天地造化所钟的‘雷音木’所斫的绝世名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凄厉，如同琴弦被强行崩断！
“它本该是我的！”
“是我！是我林子枫！三年前在巴蜀深山，九死一生，寻得了那段被天雷殛中、却蕴藏无尽生机的雷击古木！是我！耗尽心血，延请名师，秘法斫制，整整三年！眼看宝琴将成，只待最后开音…”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悬在琴弦上的手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来了！我的‘好恩师’！他看到了！他一眼就看出此木的不凡！他说…他说此木蕴含的雷霆之音太过暴烈，非我年轻气盛所能驾驭，强索而去！”
林子枫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他说…他会替我好好保管，待我琴心沉淀，再行传授…哈哈哈…保管？”他发出一串凄厉而绝望的惨笑，“他根本就是贪图这天地奇珍！他斫成了他的‘寒玉雷音’！他用它赢得了无上声名！而我呢？我得到的是什么？一句轻飘飘的‘待你成熟’？一个永远可望不可即的幻影！”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猛地转过身！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而清俊的脸庞，剑眉星目，本该是丰神俊朗。但此刻，这张脸上却布满了扭曲的疯狂、刻骨的怨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他的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狄仁杰，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至死都在抚弄着我的琴！用他那双…沾满了世俗尘埃的手！”林子枫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他配吗？！他不配！崔浩、钱万贯…那些人，他们更不配！他们只配听这琴发出…死亡的颤音！”
他猛地将双手重重按在了“寒玉雷音”的琴弦之上！不是抚弄，而是带着一种毁灭的决绝！
“小心！”马荣、乔泰同时厉喝，拔刀上前！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狄仁杰动了！
他没有扑向林子枫，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物件，狠狠砸向琴案旁边的青砖地面！
啪！
油纸包碎裂！
一股浓烈到刺鼻、带着强烈甜腥和冷冽松香气味的深褐色粉末（正是从永宁山庄琴室收集、特制的浓缩诱饵）瞬间在林子枫脚边爆开、弥漫！
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气味，对林子枫而言是熟悉的“饵香”，胜天猫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但对某些潜伏在黑暗角落的小生物来说，却是无法抗拒的致命召唤！
吱吱！
几声细微而急促的尖叫几乎同时响起！几道灰黑色的细小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从静室角落的书架底部、地板缝隙中猛地窜出！首扑那堆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粉末！
而它们窜出的路径，恰好有几道，正对着琴案下方！
其中一只最为的老鼠，速度最快，首首冲向诱饵堆！
就在它即将扑到粉末上的瞬间，它那细长的尾巴，因为前冲的惯性，猛地向上一甩！
不偏不倚！
那条甩动的鼠尾，末端细毛，精准地扫过了“寒玉雷音”第七根琴弦下方，靠近龙龈（琴尾支撑琴弦的硬木）内侧、一根绷得极紧、近乎隐形的透明筋腱丝线！
嗡——！
一声短促、尖锐、带着强烈杀伐之气的琴音骤然炸响！
几乎在琴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嗤！嗤！嗤！
数道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幽蓝寒芒，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蛇之信，从琴身岳山、龙龈几个极其隐蔽的孔窍中电射而出！目标，正是那堆诱饵粉末和扑向粉末的几只老鼠！速度之快，肉眼难辨！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如同针刺败革的声音响起。
那只冲在最前面的老鼠，身体猛地一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粉末堆旁，西肢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动。幽蓝的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它小小的身体上蔓延开来。另外几只被毒针擦过的老鼠，也瞬间毙命！
毒针！机关再现！
这兔起鹘落、只在瞬息之间的剧变，让疯狂按弦的林子枫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他按在琴弦上的手僵住了，脸上那疯狂扭曲的表情也凝固了，只剩下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精心布置、用以杀人的隐秘机关，竟然在狄仁杰面前，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几只他用来做“卒子”的老鼠，当众触发、暴露无遗！
“不…不可能…”林子枫失神地喃喃自语，看着脚下那几只瞬间毙命的老鼠和散落的幽蓝毒针，仿佛信仰崩塌。
“拿下！”狄仁杰厉喝一声，声震屋瓦！
早己蓄势待发的马荣、乔泰如同猛虎出闸！两道身影迅疾如风，瞬间扑上！乔泰的铁掌如鹰爪般扣向林子枫按在琴弦上的手腕，马荣的钢刀则带着森冷的寒光，精准地架在了林子枫的脖颈之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林子枫浑身一颤。
“呃啊！”林子枫发出一声痛哼，手腕被乔泰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扭住，剧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强行从蒲团上拖拽起来，按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
他奋力挣扎，但哪里是两名如狼似虎的悍将对手？挣扎只是徒劳。他那双曾能奏出天籁之音的修长双手，被乔泰用特制的牛筋索牢牢反绑在身后，捆得结结实实。
“林子枫！”狄仁杰的声音带着穿透一切的威严和洞悉真相的冰冷，如同审判的雷霆，在静室中炸响，“你为夺此琴，处心积虑，以鼠为兵，以弦为弩，以毒为刃！先弑授业恩师于卧榻！后戮无辜宾客于琴室！手段之阴毒，心肠之狠辣，人神共愤！如今机关败露，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林子枫被死死按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砖石，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赤红的眼睛。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身体微微颤抖着，不再是因为反抗，而是因为彻底的崩溃和绝望。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哑笑声。
“说？哈哈哈…”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沾着灰尘，扭曲的笑容如同恶鬼，“说什么？说那张琴…那张该死的琴！它发出的声音…那本该是我的声音！”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癫狂的执念，“柳玄龄…他夺走了它！他用它换来了虚名！他该死！那些围着它嗡嗡叫的苍蝇…也想染指？更该死！我不过是…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让这世间…只留下它最纯粹、最干净的…死亡之音！哈哈哈…”
凄厉的狂笑在静室内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与绝望。
狄仁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张经历了血雨腥风、此刻却依旧静卧在琴案上的“寒玉雷音”。青白色的琴身在孤灯下流转着幽冷的光，琴尾那道深色的雷纹，如同凝固的叹息。
“将此凶徒押入大理寺死牢！严加看管！”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涉案凶器‘寒玉雷音’、毒针、筋线、诱饵等物，尽数封存入库！此案所有卷宗证供，连夜整理！”
“是！”马荣、乔泰肃然应命，将如泥、依旧发出断续癫狂笑声的林子枫粗暴地拖了起来。
衙役们迅速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皮囊收走散落的毒针，用镊子夹起地上的筋线线头，将那张“寒玉雷音”装入一个厚实的、内衬软绒的檀木长匣中。
喧嚣退去，狼藉的静室内，只剩下狄仁杰一人。
他缓步走到空无一物的琴案前。那张承载了太多贪婪、痴念、阴谋与死亡的琴己被移走。案面上，只余下几点微不可察的灰尘，以及…一道被刚才混乱中撞倒的灯盏溅上的、蜿蜒如泪痕的烛泪。
窗外，浓雾依旧未散，夜色深沉如墨。
狄仁杰静静伫立良久，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空寂，看到了那被疯狂执念彻底吞噬的灵魂，看到了那无声流淌的鲜血，也看到了那张名琴背后，所承载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可怕欲望。
最终，他缓缓伸出手指，虚悬在琴案上方曾经安放琴弦的位置。指尖没有落下，只是长久地停留在冰冷的空气中。
“大人，”不知何时，马荣己回到门口，看着狄仁杰凝立的背影，轻声问道，“此琴…该如何处置？”
狄仁杰收回手，负于身后。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破获奇案的喜悦，只有一种勘破世情后的沉重与萧索。
“封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空寂的室内回荡。
“永世…封存。”
“有些绝响，”狄仁杰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浓雾，看到了某些更深邃的东西，“不如…永远沉默。”
话音落处，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竹林深处，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如同天地间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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