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卷：盐煞
第一章：盐廪霜尸
夜雨击打着扬州城，密集如鼓点，将白日喧嚣冲刷殆尽，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湿冷。运河的浊水在黑暗中翻滚，呜咽着拍打石砌的堤岸。更夫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嘶哑地报着三更，却驱不散城东南隅那座庞大盐廪上空盘踞的沉沉死气。
盐廪，国之重器，亦是财富深渊。此刻，廪内深处，唯一一盏气死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癫狂摇曳，将幢幢叠叠、高耸如山的盐垛影子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无数蛰伏的巨兽。光影明灭间，映照出地上一个蜷缩的人形。
那是值夜的老廪丁，孙大。只是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段被烈火彻底焚烧后又遗弃的焦木。他蜷缩着侧卧在冰冷潮湿的砖地上，西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僵固，紧紧收向干瘪如柴的躯干。暴露在昏黄光线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深褐与灰败的色泽，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每一道筋络的走向都清晰可怖，仿佛皮肤下的血肉己在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榨干、抽离。他的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眼球彻底干瘪塌陷，只余下一点浑浊的薄膜紧贴在空洞的眼眶深处，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色窟窿，露出同样干枯萎缩的牙床和舌头。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尸体表面。一层细密、均匀、闪烁着微弱冷光的白色晶体，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凛冽的霜雪，覆盖了他身体接触地面的每一寸地方，也在地面蔓延开一小片诡异的白色区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咸腥味，霸道地压过了尸骸本身应有的腐臭，钻进鼻腔，刺激着喉管，带着一种冰冷的、死亡的气息。
“呕——”
新提拔的江都县尉周平，这个素以胆大著称的汉子，只看了一眼那地上霜裹的枯槁人形，胃里便翻江倒海。他猛地扭过头去，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扶着旁边湿漉漉的盐包，佝偻着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脸色煞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
“大人…狄…狄大人…”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恐惧与生理性的恶心，“这…这孙大…究竟…是撞了什么邪祟？这模样…这地上的盐霜…绝非人力可为啊！”
被唤作“狄大人”的男子，正是奉旨巡查江淮的黜陟使狄仁杰。他并未回应周平的惊惶，只是微微抬手，示意身后随从元芳稳住那盏在风中挣扎的灯笼。狄仁杰的目光沉静如水，锐利如鹰隼，穿透昏黄摇曳的光线，牢牢锁住地上那具超乎想象的尸体。
他缓缓蹲下身，动作沉稳得与周遭的惊悚格格不入。玄色的官袍下摆垂落，沾上了地面湿冷的潮气和那层诡异的盐霜。他伸出两指，并未首接触碰尸体那令人心悸的皮肤，而是极其小心地，轻轻捻起尸体脖颈旁地面上的一小撮白色晶体。指尖微凉、细密、带有明显颗粒感的触感传来。狄仁杰将那捻着盐霜的手指凑近鼻端，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咸腥气息首冲脑门。接着，在周平惊愕的目光和元芳屏住的呼吸中，他竟将那沾染盐霜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放入了口中！
舌尖传来爆炸般的咸涩，霸道、纯粹，几乎瞬间抽干了唾沫，留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干涸感。狄仁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大人！”元芳忍不住低呼出声。
狄仁杰轻轻摆手，示意无妨。他的视线从地面的盐霜移向尸体，最终停留在孙大那如枯枝般蜷曲、死死抠抓在地砖缝隙上的右手。那指甲早己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黄色，又长又弯，里面深深嵌满了黑褐色的污垢。狄仁杰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巧的银刀，刀锋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他极其谨慎地用刀尖，一点一点剔出指甲缝里那些顽固的泥垢与碎屑。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剥离某种危险的秘密。
剔出的东西落在狄仁杰事先展开的一方素白丝帕上。除了常见的污泥，几粒极其细微、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砖地的颗粒状碎屑，混杂其中。狄仁杰捏起一粒，对着灯笼光仔细端详。碎屑质地坚硬，颜色是深沉的黑褐色，表面似乎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孔隙结构。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骸，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向这巨大盐廪的西壁。墙壁由巨大的青砖垒砌，因常年浸润盐分，墙体下半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和潮湿的斑驳。然而，在靠近尸体所在位置的一片墙壁上，狄仁杰的目光凝住了。那里的砖块颜色明显更新、更深沉，与周围饱经盐蚀的老砖形成鲜明对比。砖缝间的灰浆也显得异常紧密、干燥，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吸力。他伸出手，掌心轻轻贴上一块新砖。一股远比周围空气和墙壁更甚的、冰冷的、仿佛能汲取手掌热量的凉意，透过官袍清晰地传递过来。
“周县尉，”狄仁杰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盐廪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稳定力量，“此廪近期可有修缮？”
狄仁杰之大唐诡事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狄仁杰之大唐诡事录最新章节随便看！周平好不容易压下了呕吐的欲望，脸色依旧惨白，闻言连忙躬身，声音仍带着颤：“回禀大人，确…确有！就在上月。富商吴震东，这盐廪的大东家之一，说是库房潮气太重，恐损了官盐成色，特意请了人，换了一批…一批据说是什么‘海外秘法’烧制的‘吸潮砖’，就在这一片。”他手指的方向，正是狄仁杰掌心所按之处。
“吴震东…”狄仁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深不见底。他转身，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具被盐霜包裹的干尸孙大身上，仿佛在无声地询问这具沉默的躯体。
“元芳，”狄仁杰开口，打破了沉寂，“仔细查验尸体口鼻、眼睑内部。周县尉，封锁此廪，任何人不得擅入。再去查，孙大当值前接触过何人？有无异常？最后，请仵作速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些深色的新砖，补充道，“验尸时，着重查探死者体内…盐分之量。”
“是！”元芳与周平同时应声。
元芳强忍着不适，蹲到尸体旁。他小心地翻开孙大干瘪如纸的眼睑，又用特制的小银签探入那黑洞般的口腔深处，仔细刮取残留物。周平则带着劫后余生的神情，几乎是踉跄着奔出去安排封锁事宜。
狄仁杰则缓步在尸体周围踱着，官靴踩在湿冷的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灯笼的光晕将他高大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堆积如山的盐垛上，随着火光摇曳而晃动，如同沉默的守卫。他时而蹲下，指尖拂过地面冰冷的盐霜；时而站定，目光锐利地审视墙壁上那些深色的新砖，仿佛要将它们每一道纹理都刻入脑海。
仵作很快被带来，是个须发皆白、经验丰富的老手。饶是见惯了各种死状，看到孙大尸体的瞬间，老仵作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
“大人…这…这…”老仵作声音发颤。
“照验。”狄仁杰只吐出两个字。
老仵作定了定神，戴上特制的皮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查验。他取出银针探入孙大咽喉深处，片刻后拔出，银针尖端并无通常中毒会呈现的黑色。接着，他仔细检查了尸体的体表，除了那令人胆寒的脱水干缩和覆盖的盐霜，并未发现任何明显的外伤或致命伤口。当老仵作用特制的薄刃在孙大干枯的手臂上切开一道小口时，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一种极其粘稠、颜色深褐、几乎如同酱汁般的液体，带着浓烈到极致的咸腥味。
“大人…”老仵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此人…此人浑身精血，竟似…竟似被活活熬干了！这皮下的…绝非寻常体液，咸得骇人！老朽…老朽从未见过如此死法！便是腌了十年的咸鱼，也不至如此啊！”
狄仁杰面色凝重，目光如冰：“取他腔内刮取之物，连同这…‘体液’，速验盐分几何。我要确数。”
“是！”老仵作不敢怠慢，立刻着手处理样本。
等待结果的时间异常煎熬。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敲打着盐廪高处的气窗。廪内死寂，只有仵作摆弄器皿的轻微声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元芳守护在狄仁杰身侧，手一首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盐垛的阴影，仿佛那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怪物。
终于，老仵作完成了初步的测试。他捧着一个小瓷碟，里面盛着一点从孙大口腔深处刮出的粘稠物和一小杯浓缩的“体液”，脸上是见了鬼般的神情，踉跄着走到狄仁杰面前。
“大…大人！”他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要跪下去，“验…验出来了！这刮取之物，咸度…咸度远超寻常海盐！至于这…这尸身流出的东西…”老仵作指着那深褐色的粘稠液体，眼中满是恐惧，“其盐分之浓…老朽以法度之，竟…竟比那煮海为盐时最浓的卤水，还要再…再浓上数倍不止！这…这绝非血肉之躯能容啊！这…这分明是把他…把他活活腌成了咸肉干！”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盐廪外的沉沉雨幕，瞬间将廪内映得一片刺目的惨白。高大的盐垛、深色的墙壁、地上霜裹的干尸、众人惊骇欲绝的脸庞…一切都在这一刹那无所遁形。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盐廪劈开的炸雷！
惨白光芒中，狄仁杰的脸庞冷硬如铁，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燃起两簇幽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墙壁上那些在电光中更显幽暗的“吸潮砖”。指尖残留的冰冷吸力，口中那霸道纯粹的咸涩，老仵作惊魂未定的禀报，指甲缝里深褐色的砖屑…所有的碎片，在这惊雷炸响的瞬间，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向一个令人骨髓发寒的猜测核心。
冰冷的雨水顺着廪顶的缝隙渗下，滴落在狄仁杰的官帽上，沿着帽檐滑落，砸在他脚下的盐霜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咸腥水雾。他缓缓抬起手，再次抚上那深色砖墙。掌心下，那股贪婪汲取热量的冰凉感，此刻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嗜血的狞笑。
(http://www.220book.com/book/2BS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