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书生巧舌 赠囊疑云
银球的冷光映着李慕白惨白的脸，他“周显所赠”的辩解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狄仁杰心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更深的寒潭。这精巧昂贵的物件出现在一个被当众折辱的穷书生袖中，本身就充满了悖论。
“哦？周公子所赠？”狄仁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掂量着手中微沉的银球，指尖着那繁复冰冷的缠枝花纹，“李公子方才言道，周显邀你赴宴只为折辱。试问，一个视你如草芥、当众羞辱于你的人，又怎会突然拿出如此贵重之物，‘硬塞’给你，只为让你‘开开眼’？此等行径，岂非前后矛盾，自打嘴巴？”
李慕白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人！晚生…晚生所言句句属实！周显此人行事…乖张暴戾，难以常理度之！他…他或许是羞辱晚生还不够，还要以此物来炫耀其富贵，嘲笑晚生之贫寒！是…是了！定是如此！他当时将此物抛给我，眼神轻蔑，口中还说…还说‘此物千金，你这辈子也买不起，赏你了，拿回去好好闻闻，沾沾贵气！’”他努力模仿着周显可能的口吻，眼神却因心虚而闪烁不定。
“何人可作证？”狄仁杰追问，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旁边侍立的丫鬟。
那丫鬟吓得一哆嗦，连忙摇头：“回…回大人，奴婢…奴婢当时在旁桌侍奉，并未留意李公子这边…周公子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她的话等于没有证词。
“无人看见？”狄仁杰盯着李慕白，“如此贵重之物转赠，竟无旁证？”
“当时…当时他身边人很多，他动作又快，只是随手一丢…”李慕白声音发虚，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狄仁杰不再纠缠于此，话锋一转：“好，即便如你所言，此物是周显所赠。那么，此香囊内香料奇特，气味浓烈复杂，迥异常物。你既得此物，可知其中所燃何香？有何效用？又为何要将其藏于袖内深处，方才还矢口否认携带？”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李慕白紧绷的神经上。
李慕白身体晃了晃，眼神中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晚生…晚生不知！晚生只觉此香浓郁刺鼻，不甚好闻，且…且此物乃周显所‘赐’，睹物思辱，心中愤懑，故不愿示人，只想快些离席后丢弃！是以藏于袖内，未曾提及…”他语速越来越快，试图用逻辑填补漏洞，但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睹物思辱，只想丢弃？”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李公子，此银球工艺精湛，价值不菲，纵使心中愤懑，一个家境清寒的书生，面对如此重金之物，第一反应竟是深藏欲弃？而非变卖以资生计？此等超然物外，视金银如粪土的心境，倒令本官刮目相看了。”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讽刺。
李慕白如遭重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狄仁杰不再看他，转身对门口守卫的家丁沉声道：“速去将周文周掌柜、柳含烟小姐请来此处。还有，命人速去花园，再取些新鲜纯净的‘青龙卧墨池’花蜜，另外，将府中可能存有的曼陀罗干花或汁液，取微量来！要快！”
家丁领命飞奔而去。房间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李慕白失魂落魄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他瘫坐在床沿，双手深深插入头发中，身体微微颤抖，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压抑的呜咽。
很快，周文和柳含烟被带到。周文看到狄仁杰手中的银球，又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慕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鄙夷。柳含烟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周掌柜，”狄仁杰举起银球，“此物，你可认得？”
周文凑近仔细看了看，摇头：“回大人，此物工艺不凡，但样式独特，非我周府常见之物。显弟…他素喜新奇，或许是他从别处购得？小人实不知晓。”回答滴水不漏。
“柳小姐呢？可曾见过此物？”狄仁杰转向柳含烟。
柳含烟的目光在银球上停留了一瞬，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嘲讽，又像是更深沉的悲哀。她缓缓摇头，一言不发。
这时，家丁气喘吁吁地跑回，手中捧着两个小碟：一碟是晶莹剔透的新鲜花蜜，另一碟则是微量的、深褐色粘稠的曼陀罗汁液，散发出明显的土腥气。
狄仁杰点点头，示意众人靠近些。他先将盛有曼陀罗汁液的小碟放在桌上，那土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周文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柳含烟则微微侧开了脸。李慕白死死盯着那碟汁液，脸色更加惨白。
接着，狄仁杰拿起那个银质香囊球，将其内部残留香料的气味孔洞对准了盛有曼陀罗汁液的小碟。他并没有首接混合，而是让香囊球散发出的、浓郁奇特的复合香气，缓缓地、自然地飘向那碟曼陀罗汁液。
两种气味在空气中相遇、交融。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复杂而霸道的馥郁奇香笼罩住曼陀罗汁液的土腥味时，那股令人不快的土腥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不，不是抹去，而是被那层层叠叠、变幻莫测的花香彻底包裹、渗透、改造！融合后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极其浓郁、极其“自然”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底蕴”的“花香”！这种“花香”，霸道、浓烈、层次复杂，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吸引力，与满园盛放的牡丹花香相比，显得更加“醇厚”和“独特”。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三人。周文面露惊奇，似乎第一次知道气味还能如此变化。柳含烟空洞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又归于沉寂。而李慕白——
在狄仁杰拿起香囊球的瞬间，他的身体就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当那熟悉的、由他亲手调配的复合奇香弥漫开来时，他眼中充满了恐惧。而当这股香气与曼陀罗的土腥味融合，形成那种独一无二的、曾在周显尸体旁出现过的“特殊花香”时，李慕白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碟东西和香囊球，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金纸。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烛火，却再无半分神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他张开嘴，似乎想呼吸，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如同离水的鱼。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青衫后背。他扶着床沿的手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抠进了木头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
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独一无二的气味，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也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所有的辩解，所有的伪装，在这无可辩驳的气味重现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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