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蜜露证凶 花谢魂归
那股融合了曼陀罗土腥与特制奇香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李慕白的咽喉，也彻底凝固了房间内的空气。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惨白如鬼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凌坠地，清晰而冰冷：“诸位都看到了，也闻到了。这特制香囊的奇香，能完美掩盖曼陀罗汁液的土腥。而这股融合后的独特气味，正是本官在周显公子尸体旁、在其衣襟沾染的花蜜与血污中，嗅到的那一丝‘异样花香’！”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慕白身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李公子，你袖藏此物，席间又近水楼台，将曼陀罗汁液混入周显所触之花蜜。浓烈花香与这特制香囊双管齐下，令剧毒之味消弭于无形！此香囊，便是你行凶的铁证！你还有何话说？！”
“不…不是…我…”李慕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筛糠般颤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着，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瞬间撕裂了室内的压抑。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狼狈不堪，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狄大人！您明察秋毫！可知周显这畜生对我做了什么？！三年前秋闱！我李慕白十年寒窗，文章自问不逊于人！是他！是他周显，为了给他那草包表弟腾出名额，仗着家财万贯，买通考官构陷于我！污我夹带！毁我清誉！将我像条野狗一样拖出考场！功名尽毁！前程尽丧啊！”
他嘶吼着，双手用力捶打着地面，指节瞬间破裂渗血：“这三年来，我受尽白眼，尝遍冷暖！昔日同窗视我如敝履，乡邻指指点点！家母为此忧愤成疾，去年…去年含恨而终！我李慕白，空负满腹才学，却活得不如他周家一条看门狗！” 血泪控诉，字字泣血。
“他毁了我一生！毁了我全家！他该死！他早就该死！” 李慕白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快意的光芒，声音却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赏花宴？哈哈…真是天赐良机！我知道他最爱炫耀这株‘青龙’，必会亲手触碰。那曼陀罗汁液，是我花了重金，从西域行商手中购得，无色无味？不，它有土腥，所以我费尽心血，翻阅古籍，调配了这‘七里香’！七种异香调和，霸道无比，专为掩盖它而生！”
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目光投向狄仁杰手中的银球，带着一丝病态的痴迷：“这香囊球…多美啊，像一件艺术品，配得上我的‘七里香’…也配得上…送他上路！”
“席间，我假意不胜酒力，靠近他身边那株‘青龙’…” 李慕白的声音变得诡异而轻柔，仿佛在回忆一个美妙的场景，“他正得意洋洋地抚摸花瓣，指尖沾满花蜜…机会稍纵即逝！我将那粘稠的汁液，就滴在他刚触碰过的花瓣上！花蜜粘稠，正好裹住它…香气？呵，有我的‘七里香’在，谁能闻出破绽？”他脸上露出扭曲的快意。
“然后，我倒下了，就在那回廊下…很近，很方便看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幽光，“我等…等着药力发作…看着他们一个个像死猪一样倒下…看着他也终于撑不住，倒在他的宝贝花旁…那一刻，我等了三年！整整三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我爬起来！折下那根最粗最硬的‘青龙’花枝！上面的刺，真好啊…像老天爷准备好的匕首！我走到他面前…他还没完全昏死，眼睛半睁着，看到我…他好像想说话，想喊…晚了！” 李慕白猛地做了一个狠狠下刺的动作，脸上肌肉狰狞，“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所有的恨！都捅了进去！噗嗤…那声音…真好听…血溅出来，喷在花瓣上…那朵‘青龙卧墨池’，吸了血，颜色更艳了…比他所有的富贵，都好看！”
他喘息着，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后的虚脱和病态的满足，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香囊…我本想丢掉的…可它太美了…我配的香…我舍不得…我以为…没人会知道它的用处…没人能把气味分得那么清…” 他绝望地看着狄仁杰，像是看着掌握他命运的神祇，“大人…您…您是怎么…怎么闻出来的？这不可能…”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沉的悲悯，如同看着一个坠入深渊的灵魂。他没有回答李慕白最后的疑问，只是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心之毒，终有痕迹。李慕白，你饱读诗书，当知‘冤冤相报’之理。周显有罪，自有律法裁断。你私行杀戮，以暴制暴，沦为凶徒，更添新孽，令你李家门楣彻底蒙羞！如今，可悔？”
“悔？”李慕白怔住了，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茫然。他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双手，又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悔…” 他发出一声悠长、凄楚、如同孤魂野鬼般的叹息，身体彻底下去，伏在地上，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悔恨？或许有。但更多的，是路己走绝、万念俱灰的死寂。
狄仁杰挥了挥手。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将如泥的李慕白架起。银质香囊球作为关键证物被小心收起。周文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向李慕白的眼神充满了鄙夷。柳含烟依旧沉默，只是在转身离去时，目光复杂地掠过那株“青龙卧墨池”的方向，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又似有更深的悲凉。
东方己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却驱不散周府上空沉重的阴霾。狄仁杰独自一人，再次来到那株名动洛阳、如今却浸染了血腥的“青龙卧墨池”旁。
名贵的花朵经过一夜惊变，显得有些憔悴，几片花瓣边缘己微微卷曲。花根旁，暗褐色的血迹渗入泥土，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那截被强行折断的花枝断口，在晨光下分外刺目。
狄仁杰蹲下身，指尖拂过一朵低垂的、花瓣上犹带暗红痕迹的“青龙”花。触手冰凉。他凝视着那抹深紫近黑的花色，许久，轻轻摘下这朵饱经摧残的花。
他缓步走到园中清澈的活水渠边。渠水潺潺，映着天光，奔流不息。他松开手指。
那朵曾见证极致富贵与极致血腥的“青龙卧墨池”，打着旋儿，无声地坠入清澈的流水中。深紫的花瓣瞬间被水濡湿，显得更加沉郁，随波逐流，载浮载沉，向着未知的远方漂去，最终消失在粼粼波光与初升的朝阳里。
狄仁杰独立渠边，晨风吹动他的袍袖。满园牡丹依旧盛放，馥郁的香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却再也无法掩盖那深植于人心土壤中的、名为仇恨与贪嗔的剧毒。
“人心之毒，远胜花枝。”他低沉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是对这一夜惊魂的注脚，亦是对这繁华世相的一声轻叹。天亮了，神都新的一天开始了，周府的牡丹宴惨案，终将以“牡丹醉”之名，成为坊间一段惊悚离奇的谈资，而流淌在花根下的血，与漂逝于水中的花，都终将被时间掩埋。唯有真相，与那声叹息，沉淀在断案者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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