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尘泥遮天眼
狄仁杰那声“人为”的断言，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在死寂的塔内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几位大和尚面色煞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住持玄奘大师闭上双眼，捻动佛珠的手指抖得厉害，低声诵了一句佛号，悲戚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神罚之说虽令人恐惧，终究归于天命；而“人为”二字，则将这血腥的罪孽，赤裸裸地指向了这佛门清净地里的某个人，其亵渎与凶残，更令人心胆俱裂。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冷静得如同在讨论一件寻常公务，“封锁塔内，不许任何人触碰现场。你亲自带人，一寸寸地搜，尤其注意高处——梁、枋、藻井，任何可能悬挂重物或设置机关的痕迹，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是！大人！”李元芳抱拳领命，眼中精光西射。他立刻指挥随行的差役，架起梯子，点燃更多灯火，开始对塔内顶部进行细致的搜索。火把的光晕在古老的梁柱和繁复的彩绘藻井间跳跃，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狄仁杰则缓步走向净空的尸骸。他并未急于翻动，而是再次蹲下身，目光如炬，细致地观察尸身的状态、衣物破损、血迹喷溅的形态以及其与巨大掌印的相对位置。净空蜷缩在掌印下方，头颅被巨力砸得塌陷变形，致命伤显然在此。但狄仁杰的目光很快被死者紧握的右手吸引。那是一只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血痂和……灰黄色的泥垢？与墙壁碎屑的颜色极为相似！
他小心地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掌心赫然紧攥着一小片布料！那布料呈深褐色，质地粗糙，边缘撕裂，似乎是从某种衣物上强行撕扯下来的。狄仁杰用镊子轻轻夹起，凑到火把光下细看。布料本身并无特殊，但上面沾染的污渍却有些异样——除了血污和灰泥，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油渍痕迹？
“住持大师，”狄仁杰将布料收入证物袋，转向玄奘，“净空法师平日性情如何？可与人结怨？近日有何异常？”
玄奘大师睁开眼，眼中悲悯与疲惫交织：“阿弥陀佛。净空性如古井，持戒精严，一心守护舍利塔，极少与人往来，更谈不上结怨。若说异常……”他沉吟片刻，“前日午后，贫僧似乎听见塔内传来争执之声，颇为激烈。贫僧赶来时，只见净空一人面壁诵经，神色愠怒，问及何事，他只道是诵经时心魔作祟，自言自悟即可。”
“争执？”狄仁杰追问，“声音像是何人？”
“声音低沉模糊，难以分辨具体。”玄奘摇头，“贫僧当时只道是他心绪不宁，未曾深究。如今想来……唉！”一声长叹，满是悔意。
“那寺中僧众，谁与净空接触较多？尤其是……性情、理念或有冲突者？”狄仁杰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大和尚。
一位面容圆融、身着半旧袈裟的中年僧人合十上前一步，正是监院玄明法师。他眉宇间带着深深的沉痛：“狄大人明鉴。贫僧玄明，忝为监院，与净空师弟虽为同门，然……道或有别。净空师弟持苦行戒，视金银如粪土，一心清修。贫僧则以为，广塑金身，庄严佛土，亦是弘法利生之道。为此，贫僧正为寺中筹建一座金身大佛募化西方，所费甚巨。净空师弟……对此颇有微词，曾言‘佛在心田，何须金玉其外？’，言语间……确有不睦。”他言语坦诚，将矛盾摆在明处，反倒显得磊落。
“金身大佛？所费甚巨？”狄仁杰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寺中香火与善信捐献，皆由玄明法师掌管？”
“正是。”玄明垂首，“每一笔善款，贫僧皆记录在册，力求涓滴归公，用于佛事。”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转向另一位面容清癯、眼神睿智的老僧：“这位是？”
“贫僧慧觉，忝为藏经阁执事。”老僧声音平和。
“慧觉法师，”狄仁杰目光锐利，“听闻法师精研典籍，博闻强记。这大雁塔供奉舍利的规制、历史沿革，以及……这塔内建筑结构图样，法师处可有详细记录？”
慧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合十道：“阿弥陀佛。藏经阁中确有历代《塔志》与营造图样存档。大人如需查阅，贫僧稍后即可取来。”
“有劳法师。”狄仁杰颔首。就在这时，塔顶传来李元芳一声压抑着兴奋的低呼：“大人！有发现！”
狄仁杰精神一振，立刻顺着梯子攀上塔顶的梁架空间。此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沉闷，积尘深厚。李元芳举着火把，照亮了头顶最高处一根粗大的主梁。只见那根巨木梁的顶部，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在靠近中心的位置，灰尘被明显地、规则地摩擦掉了两小片！这两片无尘区域呈圆形，首径约莫两寸，彼此间隔约三尺，边缘清晰。李元芳用刀鞘小心翼翼地刮开其中一片区域的浮尘，露出了底下木头的本色——那木头上，竟有两个浅浅的、边缘光滑的凹槽！凹槽呈半圆形，深深嵌入梁木，槽底光滑，显然是长期承受巨大压力摩擦所致！
“大人请看！”李元芳指着凹槽，“这绝非虫蛀朽烂，倒像是……像是某种沉重铁器的支点！还有这灰尘被摩擦掉的痕迹，像是……绳索或铁链快速拖拽留下的！”
狄仁杰凑近仔细观察，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滑的凹槽边缘和梁上被磨亮的痕迹。他又抬头看了看凹槽正下方的方向——垂首向下，穿过楼板，正是底层那堵印着巨大掌印的墙壁！
“滑轮……”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声音带着洞悉真相的冷冽，“至少是一组定滑轮！沉重的物体，被绳索通过这梁上的滑轮组吊起，然后……松脱坠落！”他指向下方，“正对着那面墙！巨大的冲击力，足以在墙上留下深坑，也足以将一个人……像拍苍蝇一样拍死！”
塔顶的空间仿佛瞬间凝固。梁上那冰冷的凹槽，如同恶魔留下的齿痕，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所谓从天而降的“佛掌”，其力量的源泉，竟在这积满尘埃的梁木之上！
“玄明法师，”狄仁杰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寺中营造、修缮，皆由你主持。这塔顶梁上，何时装过滑轮？作何用途？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下方的玄明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抬头望着梁上的狄仁杰和李元芳，眼神闪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滑……滑轮？狄大人明鉴！此乃供奉佛骨舍利之塔，神圣庄严，岂能安装此等匠作之物？贫僧……贫僧从未见过！也……也绝无可能擅自安装！”他的辩解急促而慌乱，带着一种被戳穿伪装的惊惶。
“从未见过？”狄仁杰缓缓从梯子上下来，目光如刀锋般锁住玄明，“那这梁上清晰的凹槽，这被新近摩擦掉的灰尘，又作何解释？莫非是佛祖显灵，亲自装上去的不成？！”
玄明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贫僧……贫僧实在不知！或许是……是以前的匠人遗留？年代久远……”
“年代久远？”李元芳冷哼一声，指着凹槽内光滑如新的摩擦痕迹，“这槽底光亮如新，灰尘覆盖的印痕也清晰可辨，分明是近期使用过！”
现场气氛骤然紧张。狄仁杰不再理会急于辩解的玄明，转向慧觉法师：“慧觉法师，烦请立刻取来大雁塔的营造图样及所有《塔志》记录！尤其是近期的修缮档案！”
“是，贫僧这便去取。”慧觉法师躬身应道，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去。
狄仁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面染血的墙壁和巨大的掌印上，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灰黄黏土碎屑和死者手中那片深褐布料。梁上的滑轮凹槽是“力”的来源，墙上的黏土是“形”的伪造，那么，那沉重如山的“掌”本身，究竟是什么？又去了哪里？这灰黄的黏土，这布料上的油渍……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正被一根名为“人为”的线，缓缓串起。
他走到秘龛前，空荡荡的龛位内，只余下一个精巧的金丝楠木底座，其上镶嵌宝石的凹槽空空如也。舍利，才是这一切风暴的核心。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加派人手，暗中盯住玄明。还有……这寺中所有能接触到大量泥土、能进行大型器物铸造的场所，比如后院的陶窑、堆放建材的仓库，立刻秘密搜查！特别是……寻找一种灰黄色、掺杂了石膏和石英砂的特制黏土！以及……任何可能被用来塑造成巨大‘佛掌’的重物痕迹！”
“大人是怀疑那‘佛掌’是用特制黏土包裹巨石一类的东西……”李元芳瞬间领悟。
“不错！”狄仁杰斩钉截铁，“伪造神迹，需要‘神形’与‘神力’兼备。滑轮赋予‘神力’，而塑造这惟妙惟肖的‘佛掌’之形，非特制泥范不可！找到那‘掌’的本体，便是撕开这弥天谎言的关键！”
李元芳领命而去。狄仁杰独自站在空寂的舍利秘龛前，塔内摇曳的火光将他沉思的身影拉长，投在印着巨大血掌的墙壁上。伪造的“佛掌”在墙上狞笑，而真正的魔掌，正隐藏在庄严的袈裟之下。舍利的去向，凶手的动机，如同塔外沉沉的夜色，愈发深不可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证物袋中那片从死者手中取下的深褐色碎布，那上面淡淡的、奇异的油渍气息，仿佛一缕飘忽的线索，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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