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暴雨惊魂
神龙二年的盛夏，长安城仿佛被扣进了一口巨大的蒸笼。闷热粘稠的空气凝滞不动，白日里蝉鸣聒噪得令人心浮气躁，到了夜晚，那热浪非但不曾消退，反而裹挟着白日积攒的、来自砖石宫墙的滚滚余温，沉沉地压将下来，令人窒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严丝合缝地遮蔽了星月，酝酿着一场足以涤荡天地、却也足以吞噬生命的狂暴骤雨。
大理寺诏狱深处，一条幽暗曲折甬道的尽头，那间新辟出的特殊牢房——“玄字七号”，更是闷热得如同炼狱的丹炉。没有寻常木栅，西壁、穹顶乃至地面，皆由一面面擦得锃亮、边角被特意打磨得圆钝的厚重黄铜板拼接镶嵌而成。铜镜森然，冰冷的光泽在仅有的两盏微弱壁灯光晕下幽幽流转，将有限的空间切割、复制、无限延伸，形成一片令人晕眩的光怪陆离之海。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其中晃动，立刻便有千百个扭曲变形、忽长忽短的影子随之狂舞，置身其中，莫辨东西，难分虚实。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属腥气、汗馊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古墓深处的阴冷霉腐气息。
死囚王魁，一个以盗掘前朝勋贵陵寝、手段残忍闻名的江洋大盗，此刻便被囚禁在这座奇特的“镜狱”之中。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捆缚的困兽，蜷缩在冰冷铜镜地面的角落，粗重的喘息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叠加，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嗡鸣。汗水早己浸透了他肮脏的囚衣，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在光洁的镜面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随即又被闷热蒸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面前镜壁上自己那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孔，瞳孔深处是深渊般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警觉。
“谁？谁在那儿？！”王魁猛地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甬道方向嘶吼，声音沙哑干裂，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回应他的，只有自己声音在无数铜镜间反复折射、碰撞后形成的层层叠叠的回音：“……那儿？……那儿？……那儿？……”如同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又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嘲笑。
他的精神己绷紧到了极限。入此牢不过三日，白日里尚能强自镇定，可每当夜幕深沉，牢房外巡视的脚步声变得稀疏，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便会悄然弥漫。他总觉得，在那些冰冷光滑的铜镜深处，在那千百个晃动变形的倒影间隙，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不是人，是某种……更古老、更邪恶的存在。他曾盗墓开棺，见过无数枯骨与陪葬的镇墓兽，那些东西虽狰狞，却是死的。而这里的东西，他感觉是活的！带着冰冷的、纯粹的恶意。
牢房外甬道壁上插着的松明火把，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狱卒拖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投射在拐角处光滑的铜镜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奇长无比，头部变得尖细扭曲，仿佛生出了犄角，手臂如枯枝般怪异地舞动。王魁无意间瞥见，心脏骤然停跳，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
“鬼！是鬼影！”他失声尖叫，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缩，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铜镜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整个牢房嗡嗡作响。镜壁上映出他此刻极度惊恐、五官移位、扭曲得不形的脸，与那扭曲的狱卒影子重叠、交融，形成一幅更加荒诞可怖的画面。
就在此时，牢房顶部的某个隐秘通风口，几滴冰冷的水珠毫无征兆地滴落，正巧落在一盏壁灯的火苗上。“嗤啦”一声轻响，伴随着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那盏本就摇曳欲熄的灯火，猛地剧烈跳动了几下，光线骤然明灭不定！牢房内本就诡异的光影平衡瞬间被打破！
王魁眼前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在那一明一灭、剧烈晃动的昏黄光线中，他正前方那面巨大的铜镜壁上，他自身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被铜镜本身的曲面和此时特殊的光影角度无限放大、拉扯、畸变！额头塌陷，眼窝深陷成两个漆黑的窟窿，颧骨高高凸起如嶙峋怪石，嘴巴被拉扯成一个横贯整张“脸”的巨大裂口，边缘犬牙交错，仿佛择人而噬！这哪里还是人脸？分明是一张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之相！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撕裂了诏狱沉闷的空气，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绝望哀鸣，盖过了外面骤然响起的、由远及近的沉闷雷声。那嚎叫声中蕴含的极致恐惧，足以让听闻者头皮炸裂，血液凝固。
王魁的双眼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疯狂彻底占据，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像是被那张镜中的“鬼脸”攫住了魂魄，又像是要逃离这无处不在的恐怖窥视，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以头颅为锤，朝着那张映着“恶鬼”面孔的、冰冷坚硬的铜镜壁，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撞了过去！
“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牙酸的、混合着骨骼碎裂与金属震颤的巨响，在密闭的铜镜牢房中轰然炸开！这声音被西壁反复折射、放大，形成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回响，如同地狱丧钟的轰鸣。
鲜血，滚烫而粘稠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朱砂，又似盛开的妖异红莲，猛烈地喷溅在那面映着“恶鬼”的铜镜之上。猩红的液体顺着光滑冰冷的镜面蜿蜒流下，覆盖了那扭曲的鬼脸，却无法完全遮蔽，反而在血幕之下透出一种更加邪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红轮廓。王魁的身体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铜镜地面，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侧，额骨碎裂，深陷下去一大块，红白之物缓缓渗出，与地面的血泊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兀自圆睁着，瞳孔扩散，死死地“盯”着那面染血的铜镜，脸上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所见的、世间最极致的恐惧。
牢房外，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碰撞的哗啦声由远及近。两名当值的狱卒被那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和恐怖的撞击声惊动，脸色煞白地冲到“玄字七号”牢门前，借着壁灯昏黄的光，透过狭小的窥孔向内望去。
只看了一眼，两人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一个狱卒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头，另一个则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指着牢内，语无伦次地嘶喊：“鬼！鬼啊！王魁……被镜子里爬出来的恶鬼……索命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穿透诏狱厚重的石壁和越来越密集的、如同天河倒倾般的滂沱雨幕，飞报大理寺卿狄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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