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西，因靠近运河码头，历来是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混杂之地。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各种驳杂的气味：码头搬运工的汗味、牲口粪便的臊气、廉价饭食的油烟、以及从鳞次栉比的商铺作坊里飘出的、或浓或淡的各种原料味道。而其中，又以染坊区飘散出的那股混合了靛蓝、茜草、明矾等物的、浓郁到有些刺鼻的化学气味，最为霸道，如同无形的标记，笼罩着几条狭窄的街巷。
李元芳带着两名精干的便装捕快，如同三条融入鱼群的游鱼，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永昌”、“福瑞”、“宝色生”等几家规模较大的染坊之间。他不动声色地出示腰牌，将李明指甲缝里提取的深蓝色丝线样本交给经验老道的掌柜或染工头目查验。
“哎哟，军爷，这料子…看着是丝，可这颜色染得…啧啧，太深太沉，有点发乌了，不够鲜亮，像是火候没掌握好，或是配方比例出了点岔子？我们‘永昌’可染不出这么…这么不讲究的色儿。”永昌染坊的大掌柜捏着丝线，对着光看了又看，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倨傲。
福瑞染坊的老染工则皱着眉摇头：“这丝是好丝，可这蓝…用的是靛蓝没错，但感觉…掺了东西？有点怪味儿…不太纯。我们染深色讲究的是‘亮’、‘透’，这色儿…闷得很，像是急着出货，没浸够时辰就捞出来了。不是我们的活儿。”
一连走了几家，得到的反馈大同小异：丝是好丝，但这深蓝色染得不够地道，火候或配方有问题，带着点“急就章”的粗糙感，不像大染坊精心炮制的精品。线索似乎指向了那些规模较小、工艺可能不够稳定的小作坊。
与此同时，狄仁杰在州衙签押房内，正听着派往李明宅邸和威远镖局调查的捕快的回报。
李宅管家哭丧着脸，声音颤抖：“老爷…老爷为人谨慎，但近来确实…手头有些紧。前些日子，好像…好像有一笔大买卖出了岔子，压了好些本钱，急得嘴角都起燎泡了。听伺候的小厮说，老爷前晚出门时还念叨，要去‘宝升当’把祖传的一对波斯银壶给当了，应应急…谁知…谁知就…”管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李明的生意似乎陷入了困境，急需现银周转。
威远镖局那边则气氛沉重。总镖头是个红脸膛的汉子，得知赵虎死讯，又听说可能与李明互杀，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赵虎？跟李员外互杀？这…这怎么可能！赵虎是条首肠子的好汉，讲义气，功夫也扎实，就是…就是有点贪杯好赌的毛病。前阵子手气背，欠了‘鸿运赌坊’孙癞子不少银子，被人追债追得焦头烂额，兄弟们还凑钱帮他还了些。可这几天…怪了！”总镖头眉头紧锁，回忆道，“就前天，他突然阔绰起来，不仅还请了赌债，还请大伙儿在‘醉仙楼’狠狠吃了一顿！问他钱哪来的，他只含糊说是接了个‘快活私活’，来钱快得很…当时看他红光满面，我们还以为他转运了呢！谁成想…唉！”
一个急需用钱的商人，一个突然暴富又神秘死亡的镖师。两人之间，似乎被一条名为“金钱”的线隐隐牵连。
“宝升当铺…”狄仁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他立刻命人传唤当铺掌柜。
当铺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透着生意人特有的谨慎。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点头：“回大人，是有这么回事！大概…三天前的傍晚，快打烊的时候，李员外确实来过，当了一对镶着红宝石的波斯银壶。东西是好东西，但李员外急着用钱，要的是死当，价压得低了些…小人当时还觉得奇怪，李员外家底殷实，怎会…”
“他可曾说为何急需用钱？或提及与何人交易？”狄仁杰追问。
掌柜摇摇头：“李员外脸色不太好，心事重重的样子，只说要现银，越快越好，别的…没多说。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人给他点银票时，他好像…好像很小心地看了一眼门外，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
线索在狄仁杰脑海中逐渐交织。李明典当祖传之物换取大笔现银，行色匆匆，似有隐忧；赵虎在同一时间段突然暴富，声称接了“快活私活”。这笔钱…是否就是李明当银壶所得？赵虎所谓的“私活”，是否与李明有关？是护送？还是…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
就在这时，李元芳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初。
“大人！”他抱拳行礼，声音压得较低，“查了西城大小七家染坊。大染坊都说那丝线颜色染得不够地道，不像他们的手艺。最后在‘周记’染坊——那是家夫妻店，门脸不大，开在染布巷最里头——有了发现！”
狄仁杰精神一振：“讲！”
“周记染坊的老板娘周柳氏，看到那丝线时，眼神明显不对，手都抖了一下。”李元芳回忆着当时情景，“她强作镇定，说没见过。但卑职注意到，她家晾晒的布匹里，有几匹深蓝色的绸料，颜色质地，与这丝线极其相似！而且…卑职借口讨水喝，在后院水井边洗手时，看到角落里堆着几捆刚收下来、还带着湿气的靛蓝染布，其中一捆的边角，被什么东西…勾破了几根丝线！那断头的颜色和粗细，与证物丝线几乎一致！”
“周记…”狄仁杰沉吟着，“老板何人？”
“老板叫周贵，是个闷葫芦，看着老实巴交的，话很少，都是他婆娘周柳氏在张罗生意。我们去时，周贵不在坊里，周柳氏说他去城外收染料了。”李元芳补充道，“卑职己留了人在染布巷附近暗中盯着。”
“周记…周贵…”狄仁杰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李明指甲缝里的丝线，抛尸点柳枝断口上的丝线，周记染坊勾破的布匹…这条深蓝色的丝线，如同一条致命的毒蛇，将周记染坊死死缠住。
“元芳，”狄仁杰抬起头，眼中闪过决断，“你亲自去一趟赵虎常去的‘鸿运赌坊’，找那个孙癞子，务必问清楚赵虎还赌债的具体时间、钱从何来，以及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尤其是…是否与染布巷的人有过交集！”
“是！”李元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狄仁杰独自留在签押房，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似乎酝酿着又一场风雨。他踱步到墙边悬挂的汴州城坊图前，目光锁定城西染布巷的位置。小小的周记染坊，如同风暴眼中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李明典当的银票、赵虎的“快活私活”、周记染坊的深蓝丝线…看似不相干的点，正在被一条无形的、沾满血腥的线串连起来。那隐藏在染缸和布匹之后的第三双手，似乎己能感受到迫近的寒意。染坊里那股浓烈的染料气息之下，掩盖的究竟是谋财的贪婪，还是另有其深不见底的杀机？答案，或许就在那个沉默寡言的染坊老板周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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