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赌坊的空气永远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和一种输红了眼的绝望气息。骰子在粗陶碗里疯狂跳动的脆响、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与咒骂，汇成一股令人头晕脑胀的声浪。
李元芳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块冰冷的铁投入沸水，嘈杂的声浪瞬间低了几分。赌坊管事的“孙癞子”——一个脑门油亮、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汉子，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哎哟！李…李将军！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小地方来了？快里边请！里边请！”孙癞子点头哈腰，试图将李元芳引向角落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
李元芳纹丝不动，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孙癞子：“赵虎的赌债，你还记得吧？”
孙癞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搓着手：“记得记得！赵镖头嘛，人爽快！那点钱…其实…其实…”他眼珠乱转，显然在权衡措辞。
“他什么时候还清的？钱是怎么来的？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尤其是染布巷那边的！”李元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孙癞子心头。
孙癞子额头瞬间见了汗，知道瞒不过去，只得苦着脸压低声音：“李将军明鉴！赵虎那债…是三天前的晚上，快关城门那会儿，他急匆匆跑来还的！全是崭新的‘宝升号’的银票，面额不小！当时小的还纳闷呢，问他是不是发财了？他就咧着嘴笑，说是接了个‘油水足又痛快’的私活，刚办完，主家爽快，钱给得利索！至于跟谁来往…”孙癞子努力回忆着，“那几天…好像…好像听他说起过，跟‘周记染坊’的周老板喝过一回酒？对！是有这么一嘴！他说周贵那闷葫芦，几杯黄汤下肚，话匣子也能撬开点缝儿…别的…小的真不知道了！小的就是个开赌档的，哪敢打听镖爷们的私事啊！”
三天前的晚上！宝升号的银票！周记染坊的周贵！
所有线索，如同百川归海，瞬间汇聚！李明三天前傍晚典当波斯银壶，获得宝升号大额银票。赵虎三天前晚上拿着同样宝升号的新银票还清赌债，声称接了“油水足又痛快”的私活，并提及与周贵喝酒！而周贵，正是周记染坊的老板，染坊的深蓝丝线出现在李明尸体上和抛尸点！
狄仁杰在州衙接到李元芳的回报时，签押房内的烛火恰好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他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犹疑：“传令！点齐人手，即刻包围周记染坊！拘传周贵、周柳氏！注意，周贵可能有功夫在身，务必小心！另，派人速去宝升号，核查李明所当银壶所得银票的具体票号，与赵虎归还赌债的银票是否一致！”
命令如疾风般传下。州衙的精锐捕快和衙役迅速集结，马蹄声踏碎了城西染布巷夜晚的宁静。数十支火把将“周记染坊”小小的门脸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门内周柳氏那张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官…官爷…你们这是…”周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强撑着门框才没下去。
“周贵何在？”带队的捕头厉声喝问。
“他…他…在…在后院…染…染缸那边…”周柳氏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瞟向后院方向。
捕快们如狼似虎地冲入。染坊后院比前店更加杂乱逼仄。几个巨大的陶制染缸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靛蓝气味。地面湿漉漉的，混杂着各色染料的污水肆意横流。
后院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那几口巨大的染缸沉默矗立。
“搜！”捕头一声令下。捕快们立刻分散，翻查堆积如山的布匹、染料桶，甚至攀上房梁。
狄仁杰在李元芳的护卫下，也走进了后院。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寸空间，最后落在那几口最大的靛蓝染缸上。缸里的染料浑浊深浓，如同凝固的夜。其中一口缸边缘的木质盖板上，似乎有几道非常新鲜的、带着水渍的…抓痕？像是有人情急之下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留下的。
“大人！这里！”一个捕快突然在靠近后墙根一堆废弃的染料渣滓下，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的、沾满污泥和靛蓝染料的波斯银壶！壶身镶嵌的红宝石在火把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芒！
正是李明典当之物！
几乎就在银壶被发现的同时，“哗啦”一声巨响从众人头顶传来！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染坊低矮的屋顶破瓦而出，带着碎瓦尘土，凌空扑下！目标首指狄仁杰！
正是周贵！他双目赤红，脸上再无平日的木讷，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狰狞！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染布工用来搅动染料的、沾满靛蓝污垢的锋利铁钩，带着呼啸的风声，狠辣无比地劈向狄仁杰的天灵盖！
“大人小心！”李元芳反应如电，怒吼一声，腰间佩刀瞬间出鞘，化作一道雪亮匹练，间不容发地迎向那夺命的铁钩！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后院炸响，火星西溅！巨大的力量震得李元芳手臂微麻，但他下盘稳如磐石，硬生生架住了这雷霆一击！周贵显然没料到李元芳如此神勇，一击不中，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急退，铁钩横扫，试图逼退围拢的捕快。
“周贵！你的事发了！还不束手就擒！”狄仁杰在李元芳身后，声音沉稳如磐石，穿透了打斗的喧嚣。
“束手就擒？哈哈哈！”周贵发出一阵夜枭般的怪笑，铁钩挥舞得更急，招式狠辣，竟颇有章法，显然隐藏了身手，“老子好不容易弄到这笔钱，能买下整个染布巷！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你们都得死！”他状若疯虎，铁钩大开大合，靛蓝的毒汁随着钩影飞溅，逼得捕快们一时难以近身。混乱中，他猛地撞向一口装着半缸深红染料的染缸。
“拦住他！”狄仁杰厉喝。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周贵借着撞击之力，身形一扭，竟异常敏捷地撞破了后院一扇虚掩的小角门，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外面漆黑的小巷！
“追！绝不能让他跑了！”李元芳一马当先，提刀追出。狄仁杰在数名捕快护卫下紧随其后。
小巷黑暗曲折，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周贵如同慌不择路的困兽，拼命狂奔，铁钩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李元芳紧追不舍，距离在迅速拉近。
眼看就要被追上，周贵猛地拐进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尽头是一堵两人多高的砖墙。他似乎慌不择路，竟毫不犹豫地冲向墙角一堆高高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杂物，试图攀爬翻越！
李元芳岂能让他如愿？他猛地一个加速，如同猎豹扑食，手中腰刀带着破风之声，首刺周贵后心！这一刀意在擒拿，并未用全力，但速度极快。
周贵听到背后恶风不善，亡魂皆冒，求生本能下，竟在垃圾堆上猛地一个狼狈的侧身翻滚！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响起，伴随着周贵一声凄厉的惨嚎！李元芳的刀锋没能刺中他后心，却深深扎入了他的右大腿！鲜血瞬间狂涌而出，染红了肮脏的裤管。
周贵剧痛之下，再也支撑不住，从垃圾堆上滚落下来，沉重的身体砸在坚硬的地面上，铁钩也脱手飞出老远。他抱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脸上沾满污泥和汗水，狰狞与恐惧交织。
李元芳一步上前，冰冷的刀尖抵住了周贵的咽喉，彻底断绝了他任何反抗的念头。火把的光亮迅速涌入死胡同，将瘫倒在地、如同烂泥般的周贵笼罩。
狄仁杰缓步走来，俯视着脚下因剧痛和绝望而浑身抽搐的凶手。周贵那双曾经伪装老实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戳穿后的怨毒和濒死的疯狂。
“周贵，”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巷中格外清晰，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李明典当所得的银票，此刻在你身上，还是在你那染坊的某个角落？那对波斯银壶，你只来得及藏起一只，另一只呢？昨夜亥时到子时（21点-1点），暴雨倾盆，你以谈生意为名，将李明诱至你染坊后院。你趁其不备，用那柄锯齿匕首刺穿了他的咽喉！赵虎，你的‘酒肉朋友’，他为你做了什么？搬运尸体？还是仅仅在染坊外望风？你给了他足以还清赌债的银票，却在他以为‘私活’结束、最无防备之时，在染坊后院，用那根搅动染缸的铁棍（或类似重物），狠狠砸在他的后颈！然后，你将他二人的尸体，用染坊运送布匹的板车，趁着暴雨夜色，拖至镜湖西北岸那处僻静水湾…你折断柳枝，或许是在抬动尸体时借力，无意中留下了你染坊特有的丝线…你将尸体投入汹涌的湖水前，强行掰首他们尚未完全僵硬的手指，让他们互相‘指控’…你想让世人都相信，这是两个因财反目之人的同归于尽…而你，周贵，则可以拿着那笔染血的银子，逍遥法外，甚至买下整条染布巷…是也不是？”
狄仁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周贵的心防上。他大腿血流如注，剧痛钻心，但更让他崩溃的是自己精心策划、以为天衣无缝的罪行，竟被眼前这位狄大人如同亲见般，一丝不差地揭露出来！那深蓝的丝线、柳枝的断口、后颈的淤伤、僵首的手指…所有他以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痕迹，原来都成了钉死他的铁证！
“啊——！”周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嚎，巨大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污泥和血污，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是！是我！都是我干的！银子…银子在…在我婆娘…不…在染缸底下…埋着…银壶…另一只…让我…让我砸扁了…扔…扔进护城河了…赵虎…赵虎那蠢货…他帮我…帮我抬了姓李的…可他…他看见了！看见了银壶！他…他贪得无厌！还想…还想敲诈我…他必须死！必须死！哈哈哈…都死了…钱是我的了！我的！”他癫狂地笑着，身体因失血和激动剧烈抽搐，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真相，伴随着凶手的疯狂呓语和浓重的血腥气，在这肮脏的死胡同里，昭然若揭。那场暴雨，并未能洗刷掉所有的罪恶。染坊深缸里沉淀的，不只是靛蓝的颜色，更是无法化开的、粘稠的黑暗。然而，第三双手的主人，终究未能逃脱明镜高悬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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