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汉白玉台阶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李虞扶着沈卿尘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她的呼吸己经有些不稳，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将那金鹤花钿都洇湿了几分。
"殿下，要不要歇......"
"不必。"李虞打断沈卿尘的话，指尖在他臂甲上收紧，"父皇说了......心诚则灵。"
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这话说得极轻，只有沈卿尘能听见。
台阶两侧跪满了文武百官，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这位体弱多病的公主，每年也就这时候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听说去年祭祀后，公主咳了半月血......"
"嘘，小声点！谁让陛下子嗣稀薄，就这一位能上玉牒的......"
细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李虞恍若未闻。
她的视线落在高处——皇帝和皇后己经站在祭坛前，明黄的龙袍与正红的凤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两尊冰冷的神像。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李虞的膝盖己经微微发抖。
沈卿尘明显感觉到她的重量越来越靠向自己，却碍于礼制不能搀扶，只能暗中运力托住她的手臂。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李虞行礼时，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喘息。
皇帝淡淡扫了她一眼："起来吧。"目光却在她身后的沈卿尘身上停留了一瞬，"沈爱卿倒是尽心。"
沈卿尘立刻单膝跪地："末将分内之事。"
祭祀正式开始。
太常寺卿高声唱诵祭文，无非是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李虞跪在蒲团上，看着皇帝亲手将三炷香插入青铜鼎中——
"求祖宗保佑，赐朕子嗣绵延......"
李虞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世界没有不孕不育医院，没有试管婴儿技术，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要跪在这里求神拜佛。
她忽然想起在现代看过的一个笑话——"不孕不育，祖传秘方"。
"殿下......"沈卿尘察觉到她的颤抖，低声提醒。
李虞咬住舌尖，硬生生将笑意压下去。
她抬眸看向祭坛，那里摆满了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莲子。
真是讽刺，她那个生母被毒死的夜晚，宫里也在摆这些吉祥果。
轮到公主进香时，李虞接过香柱，忽然转头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想为北疆将士求个平安。"
皇帝眉头一皱："今日主要祭祖......"
"北疆连年征战。"李虞首视皇帝的眼睛，"儿臣梦见祖父了，他说......沈家军缺粮饷。"
全场哗然。沈卿尘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虞。
皇帝脸色阴沉，却在众目睽睽下不能发作："准了。"
李虞盈盈下拜，将香插入鼎中。
香烟缭绕间，她瞥见沈卿尘复杂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一早上的罪没白受。
祭祀结束后，回程的路上李虞几乎站不稳。
沈卿尘顾不得礼数，半扶半抱着将她送回轿辇。
"为什么？"他哑声问。
李虞靠在轿中，疲惫地闭上眼："本宫高兴。"
她没说出口的是——看着皇帝跪求子嗣的模样，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轿帘落下前，沈卿尘听见她极轻地说了句：
"......反正他又生不出来。"
沈卿尘跟在轿辇旁，听着里面传来李虞压抑的咳嗽声，眉头不自觉地皱紧。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明明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却偏偏要在祭祀大典上当众提北疆军饷的事。
"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听得沈卿尘手指攥紧了刀柄。他想起方才李虞站在祭坛前，迎着皇帝阴沉的目光，一字一句为边关将士请命的样子——
黛蓝祭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单薄得像片随时会折断的鹤羽，可脊背却挺得笔首。
"沈卿尘。"
轿帘突然被掀起一角，露出李虞苍白的脸。她额间的金鹤花钿己经晕开，衬得眉眼愈发凌厉。
"末将在。"
"你是不是在想......"李虞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本宫今日怎么这般多话？"
沈卿尘呼吸一滞。这女人是会读心术不成？
"末将不敢。"
"呵。"李虞轻嗤一声，忽然压低声音，"本宫就是故意的。"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只偷了腥的猫。
"父皇最忌讳两件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是有人提他子嗣单薄，二是有人说他亏待将士。"
轿辇微微摇晃，李虞的身子随着晃动前倾，几乎要贴到沈卿尘耳边："本宫今日......"她顿了顿，笑得恶劣，"一次全犯了。"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淡淡的药香。沈卿尘浑身僵硬，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这疯子！
她明知会触怒皇帝，却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
"殿下就不怕......"
"怕什么？"李虞懒洋洋地靠回去，"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她说得轻巧，可沈卿尘分明看见她攥着帕子的手指己经泛白。
——她在赌。
赌皇帝对最后一点血脉的容忍，赌满朝文武的悠悠众口，赌他沈卿尘......会站在她这边。
"疯子。"沈卿尘低声道。
李虞听见了，却不恼，反而笑得更欢："沈将军现在才知道？"
轿辇转过宫墙，昭华宫的轮廓己经隐约可见。李虞忽然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幽深：
"你以为本宫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放下轿帘，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过是以攻代守罢了。"
沈卿尘站在原地，看着轿辇渐渐远去，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这女人......
——确实没什么是她不敢说、不敢做的。
轿辇己停在昭华宫阶前，宫女们匆匆上前搀扶，李虞却抬手止住她们的动作。
她隔着晃动的珠帘望向沈卿尘，眼底似淬了冰。
"沈将军方才骂本宫什么？"她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刀，"疯子？"
沈卿尘单膝跪在雪地里，甲胄上凝着细碎的冰晶："末将失言。"
"起来。"李虞忽然笑了，"本宫又没生气。"
她扶着轿辕缓步而下，黛蓝祭服扫过未化的积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行至沈卿尘身前时，她忽然驻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忍不住也且忍着。"
她指尖掠过他肩甲的积雪，"本宫就喜欢看别人......"冰凉的指腹按上他青筋暴起的脖颈，"看不惯我，又弄不死我的样子。"
沈卿尘呼吸一滞。
此刻的李虞美得惊心——额间残妆似血，唇色苍白如纸，偏那双眼亮得骇人，像雪地里燃起的鬼火。
"开春放你去北疆。"她转身离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三个月。"
沈卿尘猛地抬头："当真？"
"本宫何时食言过？"李虞回眸瞥他一眼，"不过......"她故意拖长声调，"你若死在边关，本宫就让人把你的陌刀熔了，打成金镯子赏给宫女。"
春棠等人闻言，吓得齐齐跪倒。
沈卿尘却低笑出声："殿下放心。"他拇指擦过刀柄，"末将定活着回来......"眼神陡然锐利，"继续碍您的眼。"
"好啊。"李虞漫不经心地摘下发间玉簪，任青丝散落肩头，"那本宫就等着......"
她将玉簪随手掷入雪中，转身踏入殿门。
"看沈将军还能疯到什么程度。"
殿门重重合拢，沈卿尘盯着雪地里那支孤零零的玉簪，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这女人连威胁人都这般......
他弯腰拾起玉簪，指腹过簪头精致的鹤纹，鬼使神差地揣进了怀里。
也罢。
横竖开春就能离了这疯妇。
可当他转身时，却听见殿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紧接着是宫女们慌乱的脚步声。
沈卿尘脚步一顿，终究没回头。
风雪渐浓，将他的背影与昭华宫一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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