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鹰嘴崖下的临时集结地，如同一个巨大而混乱的伤口，在寒冷的夜风中无声地渗着血。火把和少数几盏马灯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与人群中摇曳，映照出一张张写满恐惧、痛苦和茫然的面庞。
苏青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寒风卷起她白大褂的衣角，猎猎作响。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过度消耗后的苍白，和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在她面前，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群——呻吟的伤员，惊恐的难民，忙碌却难掩慌乱的医护人员和士兵。
时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日军的先头部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正在快速逼近。每一分钟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更多的死亡，甚至全军覆没。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那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硝烟、汗水和绝望的气息。然后，她带着几名最得力的医生和护士长，走下了土坡，开始了转移前最残酷、也最必要的一步——分类与抉择。
这不是医治，这是审判。用生存几率作为唯一的标准，对生命进行冷酷的筛选。
她穿梭在临时铺展在地上的伤员之间，脚步很快，目光却像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张痛苦的面孔，每一处狰狞的伤口。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容置疑：
“这个，胸部贯穿伤，气胸己处理，生命体征相对平稳，标记红色——轻伤/稳定，安排步行序列。”
“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失血过多，但意识清醒，标记白色——重伤，优先担架，靠近队首，便于观察。”
“高热，腹部，疑似内出血感染…标记…深红——观察/高风险。” 她的指尖在记录板上划过，留下冰冷的符号。
然后，她停在了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前。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腹部被炸开，简单的包扎无法阻止生命的流逝，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只有那双因为高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还残存着对世界的最后一丝留恋和…哀求。他看着苏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救救我…带我走…”
苏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见过太多死亡，但每一次首面这种无声的祈求，都如同一次凌迟。
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检查了一下他腹部的绷带，触手一片湿冷粘腻。理智如同冰冷的计算机，在她脑海中飞速运转：这样的伤势，加上严重感染和高烧，根本不可能承受接下来数十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颠簸跋涉。带上他，只会加速他的死亡，并且会挤占一个可能挽救其他更有生存希望伤员的位置。
这是一个无比残忍，却必须做出的决定。
她抬起头，看向护士长，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给他注射10毫克吗啡。”
护士长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颤抖着，但看着苏青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她还是默默地从药箱里取出了那支极其珍贵的麻醉剂。
苏青接过注射器，排尽空气。她避开年轻士兵那逐渐涣散却依旧带着祈求的目光，熟练地找到静脉，将药液缓缓推入。
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双冰冷而肮脏的手。她的手也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兄弟，”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渐渐失去焦距的瞳孔，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安宁。
吗啡的作用开始显现，年轻士兵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眼中的痛苦和恐惧一点点散去，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悠长而微弱，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一场没有痛苦的沉睡。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谁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无奈。
苏青缓缓站起身，腿有些发麻。她没有看周围人的表情，只是对负责后续安置的人低声说：“给他留下足够的水和…最后的尊严。” 这意味着，他将被安置在相对避风的地方，或许能等到一丝渺茫的“人道”对待，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那希望微乎其微。
她继续向前走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残酷的一幕从未发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做出一个这样的决定，心上就多了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
分类在压抑的沉默中快速进行。资源被精确到苛刻地分配：仅有的几辆还能发动的卡车和骡马，优先装载着药品、手术器械、少量的粮食和饮用水——这是整个队伍的生命线。能行走的轻伤员和青壮年难民，被编入步行序列。有限的担架，留给了那些经过评估、有较大生存希望的重伤员。
对于黑压压的难民，苏青展现出了另一种细致。她命令士兵和相对健壮的难民，以家庭或村落为基础，编成互助小组，指定临时组长，确保老弱病残不被遗弃。少数几辆相对平稳的牛车，被分配给了携带幼子的母亲和明显身怀六甲的孕妇。
在一切安排暂告段落，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苏青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行囊前。她打开随身的医药箱，手指抚过那冰冷而熟悉的金属触感——“海棠”静静地躺在那里，枪身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凝视了它片刻，脑海中或许闪过了宋家庭院的血光，闪过了后山那惊险的枪声。但最终，她只是轻轻抚过枪身，然后将它更深地、严严实实地藏进了医药箱的夹层底部，用纱布和药瓶掩盖好。
这一次漫长的转移，她需要的不是复仇的利刃，不是自保的凶器。她需要的，是救死扶伤的双手，是稳定人心的意志，是带领这数千生命穿越死亡地带的责任。
象征着“宋清如”的过去被暂时封存。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必须带领大家活下去的医生——苏青。
黎明即将到来，而生死大转移的漫长路途，也即将在绝望与希望交织中，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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