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厚重如墨的夜幕，将一层稀薄的、带着凉意的灰白涂抹在山林之上。但对于清如一行人而言，这微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照亮了他们跋涉的艰辛。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陈默背负着章含之，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显出了疲态，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血污流淌进脖颈，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忠叔紧紧护卫在清如身侧，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每一片晃动的阴影。另一名腿部中弹的战士，脸色惨白，咬紧牙关，在同伴的搀扶下艰难挪动。清如自己也是伤痕累累，手臂和小腿被荆棘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体力透支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们选择的路线是真正的绝路——陡峭的山壁需要手脚并用攀爬，密不透风的荆棘丛将衣衫撕扯得更加破烂，的岩石冰冷湿滑，稍有不慎便会滚落深渊。寂静的山林里，只有粗重的喘息、衣料摩擦枝叶的窸窣、以及偶尔踩落碎石的轻响。
不知攀爬了多久，当他们终于翻过一道陡峭的山脊，眼前出现了一处被巨大山岩环抱的、相对隐蔽的坳地。这里林木更加高大茂密，厚厚的落叶铺满地面，一条细细的山泉从岩缝中渗出，汇成一小汪清澈的水潭。
“停…停下…歇口气…” 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章含之放下，靠在一块相对干燥平坦的青石上。自己也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忠叔立刻上前警戒，那名受伤的战士也终于支撑不住，靠着树干滑坐下来，痛苦地按住伤腿。
清如顾不上自己的疲惫，立刻扑到章含之身边。借着微弱的晨光，她快速检查：呼吸依旧微弱但还算平稳，额头的高热似乎又退下去一丝，头部和肩部的包扎没有新的渗血迹象。她搭上他的脉搏——虽然细弱，但跳动尚算规律。她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点，长长吁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
“暂时…安全了。” 忠叔观察片刻，哑声确认。附近除了鸟鸣和风声，再无其他异响。
短暂的休整，沉默而沉重。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失去战友的悲痛和前途未卜的忧虑冲淡。陈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昏迷的章含之，眼神中充满了焦灼。
终于，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清如面前，深深地、无比郑重地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姑娘，老丈，再造之恩，陈默铭感五内！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他抬起头，眼中是军人特有的决绝，“少帅伤势凶险，一刻也耽搁不得！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我们必须立刻动身，前往最近的秘密联络点寻找军医！再拖下去，少帅他……”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沉重的语气说明了一切。
他顿了顿，从怀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只有小指长短、通体黝黑、非金非木的哨子，造型古朴，一端系着褪色的红绳。他将哨子双手奉到清如面前：
“恩人，此物请务必收下！这是我等军中特制的联络信物，可传极远！”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最郑重的承诺，“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但恩情如山！若他日姑娘遇有危难，无论身处何地，只需吹响此哨，或设法传递一句‘海棠有信’！我等只要一息尚存，必定星夜兼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海棠有信”……清如微微一怔。是暗指她那夜在战场上沉静如寒潭、却又在危难中绽放生机的眼神？还是她包扎时指尖沾染的淡淡药草清香？她不得而知。但这句暗语，连同这枚黝黑的哨子，沉甸甸地落在她的掌心，冰凉中透着一份滚烫的承诺。
清如没有推辞，默默将哨子收好。她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仅剩的一小包“九心兰”籽粉和最后一点外伤消炎药粉，小心地递给陈默：“这些药，对他伤势有益。省着点用，路上务必小心。”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医者的关切。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章含之苍白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上，终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萍水相逢，生死相托，姓名或许并不重要。她走到陈默身边，压低声音，仔细叮嘱：“他头部伤势最重，是颅内之患，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颠簸震动，否则前功尽弃！肩伤每日需小心换药，时刻警惕高热反复！找到大夫前，参片续命不可断！”
陈默将清如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里，重重点头：“姑娘放心！陈默记住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陈默重新背起章含之，动作无比小心。另外两名战士挣扎着站起，互相搀扶。他们对清如和忠叔再次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保重！” 陈默最后看了清如一眼，眼神复杂，饱含感激、敬意与沉重的托付。随即，他不再犹豫，转身，带领着这支伤痕累累的小队，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与清如来路截然不同的、更深更密的山林另一方向，快速而谨慎地隐去。章含之伏在陈默背上，毫无知觉的身影，很快被浓密的枝叶吞噬。
清如站在原地，晨风拂过她凌乱的发丝和沾满尘土血迹的衣衫。她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那方向，通往未知的战场和希望。她又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昨夜激战和藏身的山峦方向。远山如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恍惚间，那山道上似乎还回荡着震耳的枪炮、凄厉的惨叫、以及那村落燃烧的冲天火光。血腥味、硝烟味、还有那枚冰冷的伪军领章在岩石下闪烁的微光……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她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有对章含之能否撑到找到大夫的深深担忧，有对昨夜惊心动魄的生死逃亡的余悸未消，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茫却真实存在的情绪——她救下的这个人，这个被称为“少帅”的军人，和他那些死战不退的部下，他们是在用生命对抗那些残暴的侵略者。她的出手，不仅仅是为了自救，似乎也无意间为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保留了一丝抗争的火种。这份认知，让她冰冷复仇的心湖，悄然投入了一颗名为“家国”的石子，漾开了一圈陌生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中那枚黝黑冰凉的哨子，仿佛握住了昨夜惊魂的一个凭证，也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来自遥远战场的牵绊。
“小姐，” 忠叔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忧虑，“我们也该走了。回府的路…还长。府里…怕是己经乱了。”
忠叔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将清如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宋府！那深宅大院里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那害死母亲的凶手，那伪善的继母和虎视眈眈的“家人”……北平的深宅，是另一个不见硝烟却同样致命的战场。昨夜的山道惊魂是生死时速的考验，而回到宋府，则是漫长而凶险的智斗。
清如眼中的复杂心绪迅速沉淀下去，重新凝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只是这份沉静之下，多了一份昨夜血火淬炼出的、更加坚硬的底色。她最后看了一眼章含之消失的方向，又回望了一眼烽烟未散的远山，然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的空气。
“走吧，忠叔。”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转过身，不再留恋，迈开脚步，踏上了通往北平、通往宋府深宅的最后一段归途。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她己不再是那个只背负着仇恨离开的少女。她的腰间，藏着顾先生的《毒物本草》；她的掌心，握着一枚来自战场的黑色哨子；她的眼底，沉淀着昨夜的血与火，以及对这片土地更深沉的痛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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