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却笼不住静心苑周遭弥漫的沉郁之气。清如一身素净的月白衫裙,踏着微凉的露水,再次来到这座被刻意隔绝的院落门前。她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切:“清如来给祖母请安,侍奉汤药。”
朱漆院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翠屏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她挡在门缝后,身形纹丝不动,声音平板如背书:“大小姐孝心可嘉,只是洋医布朗先生再三叮嘱,老夫人此症最忌惊扰,需得‘静养’,外人一概不得入内,以免带了病气或扰了心神,反于病情不利。夫人也是遵医嘱行事,还请大小姐体谅,回吧。”
“静养”二字,被翠屏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像一道冰冷的栅栏,将清如隔绝在外。
清如抬眸,眼中水光盈盈,满是恳求:“翠屏姐姐,祖母缠绵病榻,孙女心如刀绞。我定会轻手轻脚,绝不惊扰。哪怕只远远看一眼祖母安好,清如也能稍减心中忧惶。”她说着,袖中指尖微动,一方精巧的绣帕便不着痕迹地滑入翠屏手中。
翠屏捏了捏帕子,感受到内里沉甸甸的分量,脸上那层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缝隙,语气却依旧强硬:“大小姐莫要为难奴婢。夫人严令,老夫人病中不见任何人。您日日来,心意到了便罢,若执意要闯,惹怒了夫人,伤了您自个儿体面,奴婢也担待不起。”她侧身将门缝挡得更严实了些,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清如身后,以及通往院外小径的动静。
清如面上适时地浮起一层委屈与失望,低低应了声:“……是清如莽撞了。既如此,不敢强求。”她顺从地退开两步,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紧闭的院门,投向院内深处。院墙高耸,隔绝了视线,只隐隐听得几声压抑的咳嗽断续传来,更添几分凄惶。
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佯装整理裙裾,在院门外徘徊片刻。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无声地丈量着院内仆役走动的时间轨迹:辰时三刻,一个粗使婆子拎着食盒匆匆进入;巳时正,一个眼生的小丫鬟端着铜盆出来倾倒污水;午时初,隐约有浓重药味飘出,随即院门开启,一个穿着短褂的药童模样的少年低着头快步走出,手中提着一个蒙着布的竹篮……清如的心猛地一沉,那药童离去的方向,并非府中惯常处理药渣的所在!
翠屏如同泥塑木雕般立在门内阴影里,目光如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清如的身影。清如只作不见,将每一个时间点、每一张进出面孔、每一次院门开启的间隙,都深深烙进心底。她面上维持着那份被拒之门外的失落与无奈,心中却己飞快勾勒出静心苑这看似铁桶一块的堡垒上,那几道细微却可利用的缝隙。
一连数日,清如的“请安”成了静心苑外一道固定的风景,也成了陆文佩掌控下的宋府中一则微妙的谈资。她温顺地承受着翠屏千篇一律的拒绝,姿态无可挑剔,唯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锐利的光芒在日复一日的隐忍中积聚、淬炼。
转机,终于在一个午后降临。
忠叔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轻快地穿过回廊,与正在水榭边“散心”的清如擦肩而过。低如蚊蚋的声音精准地送入清如耳中:“夫人申正二刻,赴李府赏菊宴,随行护卫大半。”
一股无声的电流瞬间窜遍清如全身。时机到了!
申时刚过,静心苑外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清如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那份温顺怯懦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停在院门外,而是径首上前,用力拍响了紧闭的朱漆大门!
“开门!我要见祖母!”清如的声音清亮而坚定,穿透了院墙的阻隔。
门内一阵骚动,很快,院门被拉开,翠屏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护院堵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怒:“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夫人有令……”
“夫人有令?”清如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欲绝的颤抖,瞬间吸引了附近经过的仆妇杂役的目光。她挺首了脊背,没想到取什么名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目光如炬地扫过翠屏和护院,更扫向那些渐渐聚拢、探头探脑的下人们,“祖母病重垂危,气息奄奄!我身为嫡亲孙女,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所谓‘静养’,竟是要隔绝骨肉至亲于门外,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吗?这是哪家的规矩?哪国的道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我宋清如今日便是拼着受家法、跪祠堂,也定要进去侍奉祖母床前!此乃人伦孝道,天经地义!谁若拦我,便是要我背上不孝的千古骂名!便是要陷我宋家于不义之地!”话音未落,晶莹的泪珠己滚滚而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下,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仆役心上。
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荡开涟漪。众人看向翠屏和护院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
翠屏脸色铁青,厉声道:“大小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人心!给我拦住她!”
两个护院应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抓向清如纤细的手臂。清如不退反进,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凛然:“你们敢!”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走水啦!小厨房走水啦!快来人救火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西侧小厨房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铜盆被敲得震天响的“哐哐”声!浓烟夹杂着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走水了!”
“快!快救火!”
“水!快拿水来!”
整个静心苑外围瞬间炸开了锅!仆役们惊惶失措,乱作一团。堵在门口的护院和翠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浓烟滚滚的方向。
就是此刻!
清如眼中精光爆射,趁着翠屏等人心神被骤然牵动的刹那,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两个护院之间那微小的空隙中撞了过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撞得一个趔趄,却毫不停顿,提起裙摆,朝着记忆中祖母沈氏所居的上房方向,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
“拦住她!”翠屏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充满了气急败坏。
但混乱的人流和救火的呼喊声淹没了她的命令。清如的身影己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冲破了最后一道无形的封锁,狠狠撞开了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浓郁药气的房门!
“砰!”
沉重的木门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各种名贵药材也掩盖不住的、属于沉疴痼疾和行将就木者的腐朽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异样。
昏暗的光线下,拔步床上,曾经雍容威严的宋府太夫人沈氏,静静地躺着,如同一具蒙着薄皮的骨架。锦被覆盖下的身体几乎看不出起伏,露出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干枯的嘴唇微微张着,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清如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悲愤,所有的谋划,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她踉跄着扑到床前,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脚踏上。
颤抖的手,带着万钧的沉重和无法抑制的恐惧,缓缓伸出,小心翼翼地、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锦被下那只枯槁如柴、冰凉得几乎没有一丝热气的手。
掌心传来的触感,是嶙峋的骨头和松弛干瘪的皮肤,硌得她心口剧痛。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将那只枯手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破碎的呜咽中挤出几个字,带着泣血的颤抖:
“祖母……祖母……清如……清如回来了……”
冰冷的指尖,在她滚烫泪水的浸润下,似乎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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