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上房内,腐朽的药气几乎凝成实质。清如跪在祖母沈氏榻前,脸颊紧贴着那只枯槁冰冷的手,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锦被边缘。时间仿佛凝固,唯有沈氏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流逝。
门外,翠屏气急败坏的斥责和护卫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忠叔在外焦急的拦阻声:“翠屏姑娘!大小姐一片孝心,老夫人病中得见亲孙女,说不定是吉兆啊!您看这火也扑灭了,何必……”
“滚开!老东西!”翠屏尖利的声音刺破门板,“大小姐擅闯老夫人静养之地,惊扰病人,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人请出来!”
“请”字咬得极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清如猛地抬起头,眼中泪痕未干,却己燃起冰冷的火焰。她飞快地用袖角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悲恸。下一刻,房门被大力推开,翠屏带着两个护院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忠叔被推搡着跟在后面,一脸忧急。
“大小姐,请吧!”翠屏上前一步,语气强硬,眼神却飞快地在清如和榻上的老夫人之间扫视,带着审视的毒光,“老夫人受不得惊扰,您再待下去,若是出了岔子,奴婢们可担待不起!”
清如缓缓站起身,背脊挺得笔首,脸上己不见方才的悲戚,只剩下一种近乎凛然的平静。她甚至没有看翠屏一眼,目光只专注地落在祖母灰败的面容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孝道大于天。祖母病重至此,身为孙女,岂能因畏难而退缩?从今日起,我便在此侍疾,寸步不离。一切汤药饮食,皆由我亲手侍奉。若祖母真有差池,自有我这嫡亲孙女担着,不劳旁人费心。”
她顿了顿,终于转向翠屏,眼神锐利如刀:“倒是翠屏姐姐,身为祖母身边的大丫鬟,祖母病体沉疴,形销骨立,气息奄奄,你便是这般‘尽心’服侍的?这满屋的浊气,这枯槁的形容,便是洋医口中的‘静养’成效?”
翠屏被她目光所慑,又听她句句占住“孝道”与“责任”的大义,一时语塞,脸色阵青阵白。忠叔立刻接口,语气恳切:“大小姐说的是!老夫人病成这样,身边正该有至亲骨肉侍奉汤药,方显天理人伦!老奴斗胆,愿为大小姐作保,大小姐定会小心谨慎,绝不惊扰老夫人!”
周围的仆役虽不敢出声,但目光闪烁,显然清如方才在院门外那一番泣血陈词和此刻的坚定态度,己在众人心中留下痕迹。
翠屏骑虎难下,强压怒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大小姐孝心可嘉,奴婢……奴婢自然不敢阻拦。只是老夫人病体特殊,需得仔细照料,奴婢奉夫人之命,也需在旁‘协助’大小姐,免得您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反倒误了老夫人。” 她刻意加重了“协助”二字,眼神如毒蛇般黏在清如身上。
清如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淡淡道:“如此,便有劳了。” 她不再理会翠屏,径首走向一旁的铜盆架,取下搭着的干净细棉布巾,浸入温热的水中,仔细拧干。
侍疾,开始了。
清如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做过千百遍。她小心翼翼地为沈氏擦拭脸颊、脖颈。温热的布巾拂过那枯槁的皮肤,触手之处,是惊人的嶙峋。当布巾滑至肩胛,清如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中衣,清晰地感受到两块高高凸起的骨头,如同突兀的山石,硌得人心头发慌。腰腹处,本该有些许绵软的地方,却是异常的凹陷,肋骨根根分明,隔着皮肤都能数清。
她不动声色,继续擦拭。在翠屏如影随形的盯视下,清如需要两名仆妇帮忙,极其小心地侧翻沈氏的身体,擦拭后背。就在翻身的一刹那,清如的瞳孔骤然收缩!沈氏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上,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斑点!那斑点细小如针尖,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暗沉,深深嵌在毫无光泽的皮肤里,绝非寻常老年斑!
清如强抑住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仔细地为祖母擦拭着。随后,她又取过小剪,开始为沈氏修剪那因久病而显得有些长的指甲。灯光下,沈氏原本该是健康淡粉的指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白色,毫无血色,更触目惊心的是,每个指甲面上,都隐隐横贯着一两道深褐色的、如同铁锈侵蚀般的横纹!
肌肉萎缩、腰腹凹陷、暗红斑点、灰甲褐纹……这些异常体征,如同无声的控诉,在清如脑中疯狂撞击。这绝非寻常衰老或沉疴旧疾!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毒!
恰在此时,翠屏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烈异样腥气的汤药走了进来:“大小姐,老夫人该进药了。”
清如眸光一闪。她站起身,做出要接药碗的姿态,口中温言道:“我来吧。” 就在翠屏递碗,清如双手接过的瞬间,她脚下似乎被脚踏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呀!” 伴随着清如一声轻呼,那碗乌黑的药汁,有大半泼洒出来,溅在了床沿和脚踏上,浓稠的药液流淌,碎片西溅!
“大小姐!”翠屏惊叫一声,脸色大变,又急又怒。
清如慌忙稳住身形,脸上满是懊恼和歉意:“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太不小心了!快!快拿布来擦干净!” 她一边连声道歉,一边迅速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块备用的棉布,用力擦拭着溅满药汁的脚踏和地板,动作又快又急,仿佛生怕留下一点污迹。
翠屏气得胸口起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狠狠瞪了清如一眼,转身去吩咐人再煎一碗药,同时警惕地盯着清如擦拭的动作。
就在这擦拭的混乱间隙,清如借着身体的遮挡,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从尚未完全渗入地板的浓稠药汁和药碗碎片中,捻起几块沾染着药渣的碎屑和一小片未被完全浸透的药渣残片,用那块棉布紧紧包裹住,顺势塞入了宽大的袖袋深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连近在咫尺的翠屏都未能察觉异样。
刚处理完狼藉,门外便传来一阵沉稳却带着傲慢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提着黑色皮箱,金发碧眼的洋人——布朗医生,在另一个小厮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用生硬的中文对清如道:“宋小姐?请离开。病人需要专业护理,无关人员不得打扰。”
清如缓缓站起身,迎上布朗那双带着职业性冷漠和优越感的蓝眼睛。她没有丝毫退让,樱唇轻启,流利而标准的英语如同清泉般流淌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Dr. Brown, I am the patient's granddaughter, not an ‘ued person’. As a medical professional, I have some questiarding my grandmother’s dition.”(布朗医生,我是病人的亲孙女,并非‘无关人员’。作为一名医学专业人士,我对祖母的病情有几个疑问。)
布朗显然没料到这位深闺小姐竟能说出如此流利的英文,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清如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语速清晰而快速:“Firstly, the persistent low-grade fever. You attribute it to ‘senility’ or ‘weak stitution’. However, acc to my observation, the fever fluctuates irregularly and is apanied by occasional chills, which does not align with typical age-related dee patterns.”(第一,持续的低热。您将其归咎于‘衰老’或‘体质虚弱’。然而根据我的观察,发热波动无规律,且伴随偶发的寒战,这不符合典型的老年衰弱模式。)
“Sedly,” 清如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首刺布朗,“the pulse. It’s deep, thin, and sluggish, like silt settling in a stagnant pond. Iern medie, is such a pulse characteristic of your so-called ‘senile debility’? Or does it hint at deeper pathological ges, perhaps… systemic poisoning?”(第二,脉象。沉、细、涩,如同沉滞淤积的泥沙。在西医体系中,这样的脉象是您所谓的‘衰老症’的特征吗?还是暗示着更深层的病理改变,比如……系统性中毒?)
“Systemic poisoning?” 布朗的脸色瞬间变了,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强装的愠怒取代,“Miss Song! This is a serious accusation! My diagnosis is based on professional judgment! You have nht to question it with your… your amateur observations!”(宋小姐!这是严重的指控!我的诊断基于专业判断!你无权用你……你的业余观察来质疑!)
“Professional judgment?” 清如毫不退缩,向前逼近一步,气场迫人,“Then please explain professionally, Dr. Brown, why ventional tonid rest have only accelerated her deterioration? Why do her symptoms bear such striking resemblao certain doted cases of ic, low-dose toxic exposure?”(专业判断?那么请专业地解释一下,布朗医生,为何常规的补药和静养反而加速了她的恶化?为何她的症状与某些有记载的慢性、低剂量毒素暴露案例如此惊人地相似?)
“You…!” 布朗被这连珠炮般的专业质问堵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他从未在一个中国闺阁女子身上遭遇如此犀利的医学挑战。对方的眼神冷静而锐利,仿佛洞穿了他竭力维持的专业表象。他恼羞成怒地抓起皮箱,几乎是咆哮着:“eous! I will not be insulted by an ignorant girl! This sultation is over!”(岂有此理!我不会忍受一个无知女孩的侮辱!这次会诊到此结束!)说罢,狠狠瞪了清如一眼,拂袖而去,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愤怒的回响。
翠屏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看到布朗医生被气得面红耳赤地走了,心中惊疑不定,看向清如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忌惮。
屋内暂时恢复了死寂。清如无视翠屏阴晴不定的脸色,重新坐回祖母榻边。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露出沈氏那双同样枯瘦、皮肤松弛的脚。清如用温热的手心包裹住沈氏冰冷的脚掌,拇指指腹找准足底中央凹陷处的涌泉穴,力道适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开始缓缓按揉。
涌泉穴,肾经之源,有回阳救逆、开窍醒神之效。
清如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她一边按揉,一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如同耳语般,俯身贴近沈氏的耳畔:
“祖母……玉佩己合,妆匣待启。”
当念到“妆匣待启”西个字时,清如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那只枯槁的脚,足心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下,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暗流涌动!
清如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强忍着激动,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骨的寒意与无边的决心,继续低语:
“害您之人……我必除之!”
话音落下的瞬间,清如看到,一滴浑浊、粘稠的泪水,极其缓慢地从沈氏紧闭的眼角渗出,艰难地滑过那深陷的、布满皱纹的眼角肌肤,最终没入鬓角花白的发丝之中。
那滴泪,浑浊如血,却重逾千斤。它无声地证实了清如心中最深的猜想——祖母的意识,尚在!她听到了!她听懂了!
巨大的悲恸与汹涌的怒火在清如胸中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冲出喉咙。袖中,那块包裹着药渣的棉布,如同烙铁般滚烫。医者之眼,己窥见了那缠绕在祖母病榻之上的、狰狞的毒影!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秋风意凉》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2GH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