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清晨,寒风依旧凛冽,宋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挂着薄霜。清如一身素净的青色棉袍,发髻间只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篮,里面装着几卷手抄的《地藏经》和几样素果点心。
“夫人吩咐了,大小姐替老夫人祈福,是孝心,奴婢们自然不敢怠慢。”翠屏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廊下,身后跟着两个眼神精明的仆妇,“只是年关将近,外头人多眼杂,为着大小姐安危着想,就让张婆子和李嬷嬷陪您走一趟静心庵吧,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二字,咬得极重。清如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的哀戚:“有劳姨娘费心。既是祈福,心诚则灵,人多反倒不静。张妈、李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不必劳烦了。我去去就回。” 她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目光扫过翠屏身后那两个明显是监视者的仆妇,眼神清冷如冰。
翠屏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微僵,还想再说什么,清如己微微颔首,径首穿过门洞,登上了一辆早己等候在外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小油车。车帘落下,隔绝了翠屏怨毒的目光。
小油车驶离宋府,拐过几个街角。车夫忽然低声道:“小姐,坐稳了。”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加速,七拐八绕,专挑僻静小巷疾驰!清如透过帘缝,看到几个原本在街边闲逛的汉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打乱了阵脚,慌忙追了几步,很快就被甩开,消失在巷口。
与此同时,在几条必经之路的茶摊、杂货铺前,一些看似寻常的茶客或伙计,状似无意地绊倒了几个行色匆匆、眼神闪烁的人,泼洒的茶水、掉落的货物引发小小的骚乱,恰到好处地阻滞了追踪的脚步。陈默安排的便衣队,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扫清了清如身后的尾巴。
静心庵坐落于西山脚下,背靠苍松翠柏,门前一弯结着薄冰的溪流,清幽古朴。庵门紧闭,只有几缕淡淡的青烟从殿宇后飘出。清如叩响斑驳的铜环,片刻,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澈的老尼开了门。
“阿弥陀佛。女施主是…” 老尼声音平和,目光落在清如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晚辈宋清如,家祖母沈太夫人信女,特来拜见净慧师太,为祖母奉上抄经,略尽心意。”清如双手合十,恭敬行礼,同时将袖中那半块温润的莲花玉佩不着痕迹地露出一角。
老尼的目光在那半块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她深深看了清如一眼,低诵一声佛号:“原来是沈居士的孙女…请随贫尼来。”
庵内比外面更加清冷寂静,只有木鱼声和诵经声若有若无地传来。老尼——净慧师太引着清如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间极其简朴的禅房。房中一榻、一几、一蒲团,几上供着一尊小小的白瓷观音,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檀香。
“孩子,坐吧。”净慧师太示意清如坐在蒲团上,自己则在对面跏趺而坐。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清如摊在掌心那半块莲花玉佩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往,脸上浮现出深重的悲悯与痛惜。
“这玉…你如何得来?”净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祖母临终前,藏于枕下,拼死交予晚辈。”清如的声音低沉下去,“祖母言道…此玉牵连甚大,关乎…我娘亲柳氏之死。”
“柳夫人…”净慧师太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是了…是了…那也是个苦命人…如这玉一般,温润剔透,却终究…碎在了这污浊的尘世里…”
她睁开眼,目光穿透清如,望向虚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腊月,雪下得极大。你娘亲柳氏,独自一人冒雪前来。她当时…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求了一支签…”
净慧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签文…是‘凰栖枯木’。”
“凤凰非梧桐不栖,却落于枯朽之木…此乃大凶之兆!主所托非人,所求皆空,更有…殒身之祸!老尼当时便心头剧震,苦苦劝她回头,莫要强求…”
清如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凰栖枯木…所托非人…殒身之祸!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她的心上!
“柳夫人她…听了签文,非但不怕,反而笑了。”净慧师太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恍惚,“那笑容…凄凉又决绝。她说:‘师太,签文己应了。我嫁入宋家,岂非正是凤凰栖了枯木?如今,这枯木内里早己腐朽生虫,更欲引豺狼入室,祸害苍生!我…不能坐视!’”
“她当时紧紧攥着这半块玉佩!”净慧师太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温润的玉上,指尖微微颤抖,“她说,这玉…关系着一桩前朝遗落的秘辛,更牵扯着宋家如今那条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藏污纳垢的商路!她己查到确凿证据,宋家商队…竟在替东洋人运送要命的物事!是资敌!是卖国!”
净慧师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懑:“她要告发!要揭穿这滔天罪恶!可…可她那时,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你,泪如雨下…” 老尼眼中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她说:‘师太,我不怕死!可我若死了,我的清如怎么办?陆文佩那毒妇…定不会容她!’”
禅房内死寂一片,唯有檀香袅袅。清如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蒲团上。
“最后…”净慧师太的声音哽咽了,“她将这半块玉佩郑重地交到我手中,如同托付千斤重担。她说:‘若我…若我有不测,求师太将此物,交予沈太夫人!告诉她…商路有鬼!宋家危矣!清如…就托付给老夫人了!’”
净慧师太缓缓起身,走到禅房角落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旧木柜前,打开锁,从最底层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用褪色锦缎包裹的陈旧木匣。她将木匣轻轻放在清如面前的矮几上。
“这便是…柳夫人当日所托之物。老尼愧对沈居士…她来问过多次,可当时陆氏势大,老尼恐此物一旦现世,非但救不了人,反会害了沈居士和你…只能隐忍不发,以待天时…”净慧师太的声音充满愧疚与无奈,“如今…交到你手上了。”
清如颤抖着伸出手,解开那褪色的锦缎,打开木匣。
匣中别无他物,只有另外半块莲花玉佩!断裂的痕迹与她手中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她将两半玉佩缓缓合拢。
冰冷的玉石在她掌心合二为一,温润的光泽流转,勾勒出一朵完整的、圣洁的莲花。那断裂的缝隙,如同母亲颈上致命的伤痕,也如同宋家这条被鲜血和阴谋浸透的“枯木”商路上,那无法弥合的深渊!
泪眼朦胧中,清如仿佛看到了母亲柳氏那张温婉又决绝的脸,看到了祖母沈氏临终前无声的嘱托。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悲愤,所有的疑问,都在这块完整的玉佩前,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陆文佩!宋启明!那条用国脉和至亲鲜血浇灌的、通往地狱的商路!
复仇的火焰,从未如此刻般,在她心中燃烧得如此炽烈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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