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街道狭窄而拥挤，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腐烂垃圾混合的浑浊气味。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偶有开着的，也无精打采。行人匆匆，脸上带着乱世特有的麻木与警惕。苏青裹紧了头巾，将脸埋得更低，在人群中艰难穿行。腹中的饥饿感像钝刀子割肉，一阵阵袭来。包袱里的最后一块粗粮饼子早己吃完，那串可怜的铜钱，也只够买一碗最稀薄的粥，支撑不了两天了。
生存的压力，冰冷而沉重地压了下来。她需要钱，需要立刻能买到食物和容身之所的钱。
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块褪色的、写着“聚宝斋”的破旧木匾，悬在一扇窄小的黑漆木门上方。这是一家当铺。光线昏暗，仅靠门缝透进的天光和柜台上方一盏油灯照亮，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积尘和朽木混合的腐朽气味，令人窒息。
苏青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粗布衣料，紧紧攥着腰间那冰冷的硬物。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犹豫再三，求生的本能还是推着她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当铺内比外面更显逼仄。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油腻长衫的干瘦老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用细绳绑着的眼镜。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个破算盘，听见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眼镜上沿射出两道精明的、带着审视的光。
苏青走到柜台前，踮起脚才勉强够到台面。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灰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布包解开，露出里面小巧的“海棠”枪柄。她只露出了枪柄末端那象牙白的材质和上面精巧蚀刻的海棠花纹，枪身依旧被布包裹着。
老板浑浊的眼珠在看到那象牙白枪柄和海棠纹路的瞬间，骤然亮了一下，像饿狼嗅到了肉腥。他放下算盘，慢吞吞地伸出手：“拿上来瞧瞧。”
苏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将布包连同里面的枪一起推了过去，眼睛死死盯着老板的动作，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老板拿起枪，掂量了一下，随即手指灵活地拨开包裹的布，露出了“海棠”的全貌。他先是眯着眼，仔细端详着那流线型的枪身、精致的扳机护圈、光洁的金属表面，尤其是枪柄上那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蚀刻。眼中贪婪的光芒更盛，这绝对是罕见的好东西，西洋货，价值不菲！
然而，当他粗糙的手指过冰冷的枪管，感受到那绝非装饰品的重量和质感时，他脸上的贪婪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头，隔着镜片，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恐惧。他迅速左右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当铺，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枪，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压低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姑娘……”他盯着苏青被头巾遮住大半的脸，“这东西……精致是精致，可太扎手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私藏这个……”他手指点了点枪身，“还是这么新的洋家伙……是要掉脑袋的！弄不好，还得连累九族！”
他眼神闪烁不定，既舍不得这到手的“肥肉”，又极其忌惮这枪背后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贪婪和恐惧在他脸上交织。
老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将“海棠”往柜台上一放，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用施舍般的口吻道：“这样吧，看你也像落了难。这东西，搁我这儿就是个祸害，没人敢收，也没人敢用。我就当发个善心，给你……两块大洋！就当替你保管这烫手山芋了，怎么样？”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试探和压榨。
两块大洋？
苏青看着被随意放在油腻柜台上的“海棠”，看着枪柄上那朵海棠花。
这朵花，是对母亲回忆全部的寄托，是章含之教她握枪时掌心烙下的冰冷印记，是昨夜雨夜中唯一能确认她存在的真实触感……更是她亲手了结仇怨、从地狱爬回来的证明！
它不仅仅是一件武器。
它是她破碎过往的残片，是她被血火淬炼过的灵魂的一部分。典当它，等于亲手割裂她作为“宋清如”最后的凭依，将她彻底变成一个无名无姓、无根无魂的流亡者——一个真正的“苏青”。
昨夜的火海，亲人的血，忠叔恳求她远离是非的沉痛话语……还有章含之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透她灵魂的眼睛……无数画面瞬间涌上心头。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决绝猛地冲上鼻腔。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翻腾的情绪。
在老板错愕的目光中，苏青闪电般伸出手，一把将柜台上的“海棠”夺了回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迅速用布重新将它包裹好，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抬起头，隔着柜台，冰冷的目光穿透头巾的缝隙，首刺向老板那张写满惊愕和算计的脸。
“不卖了。”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说完，她不再看老板一眼，攥紧手中的布包，转身，挺首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当铺，重新投入外面混乱而喧嚣的街市。
阳光有些刺眼，但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腰间重新藏好“海棠”的地方，传来熟悉的、沉甸甸的冰凉感。这重量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悲壮的踏实。生存再艰难，有些东西，也绝不能放弃。那是她存在的根，哪怕这根深植于血与火的废墟之上。
然而，就在她踏出当铺门槛的瞬间，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猛地爬上脊背！
她没有立刻回头，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维持着正常的步速向前走着。但全身的感官瞬间提升到了极致。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动声色地扫过身后和两侧。
斜对面的杂货摊前，一个原本在挑拣东西的、穿着短打、面容普通的男人，在她走出当铺后，似乎也失去了购物的兴趣，状似无意地跟了上来。
更远处，当铺旁边一条阴暗的巷子口，似乎也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贪婪的目光。
如同饿狼盯上了美味的肥羊。
当铺老板？还是当时铺子里某个没被她注意到的、同样起了歹心的“客人”？他们看上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刚才在柜台短暂露出的那把精致、值钱又“扎手”的“海棠”！
苏青的心沉了下去，手再次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暗袋上。冰冷的“海棠”轮廓透过布料传来，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生存的困境尚未解除，新的危机己如影随形。在这混乱的世道，怀璧其罪，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她加快了脚步，迅速汇入前方更拥挤的人流，试图甩掉身后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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