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镇的夏日,在蝉鸣与荷香中悄然来临。顾先生的草庐,成了清如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市集的喧嚣,没有李氏刻薄的眼光,只有满园葳蕤的药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馨香。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慢了些,每一日都浸染着青翠与墨香。
药圃是顾先生的心血,也是清如的课堂。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叶尖,顾先生便带着清如置身于这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海洋中。
“看此草,”顾先生指着一丛叶片细长如剑、边缘有细密锯齿的植物,声音平和如溪水,“其味辛凉,入口有薄荷般的清冽,嚼之则凉意首透咽喉。此乃**薄荷**。取其叶,可煎汤,可捣汁,能疏散风热,清利头目,利咽透疹。暑热烦闷时,含一片在舌下,亦有奇效。” 他随手摘下一片嫩叶,递给清如。
清如小心接过,凑近鼻尖轻嗅,那清凉醒神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令人精神一振。她学着先生的样子,将叶片含入口中轻轻咀嚼,一股强烈的、带着微苦的凉意迅速在口腔弥漫开来,首冲脑门,让她忍不住微微缩了下脖子。
顾先生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又引她走向另一片植株:“再看此株,叶形如菊,背生白绒,气味辛烈浓郁,闻之提神醒脑,更有驱虫避秽之效。此乃**艾草**。”他摘下一小片艾叶,揉搓后,那辛烈之气更为明显,“艾叶温经止血,散寒止痛。捣绒成艾炷,用以灸治,可通经活络,祛除寒湿。端午时节,悬于门楣,亦是古俗。”
清如认真听着,小手下意识地着艾叶背面的绒毛,感受着那独特的质感。顾先生并不急于让她记诵太多,而是引导她去看、去闻、去触摸,用感官去认识这些天地间的精灵。他又带她认识了开着小黄花、形似半边莲的**半边莲**(清热解毒,利水消肿);叶片心形、开紫花的**紫花地丁**(清热解毒,凉血消肿);攀援生长、结着红色小果的**枸杞**(滋补肝肾,益精明目)……
药圃时光并非总是宁静的辨识。草庐一角,支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铁锅和药碾子。顾先生开始传授清如最基础的炮制之法。
“药性虽天成,然不经炮制,其性难控,其效难彰,甚或反生其害。”顾先生的声音在炉火的哔剥声中显得格外沉静。他拿起一把新鲜的薄荷叶,“此叶娇嫩,若曝晒于烈日之下,辛香之气尽散,药性大减。需置于通风阴凉处,薄薄摊开,阴干为上。”
又拿起几片厚实的艾叶:“此叶质韧,需‘炒炭存性’。文火慢炒,待其颜色转深褐,焦香溢出,立即离火摊凉。过则成灰,药性尽失;不及则性烈难控。” 他一边讲解,一边亲自示范,动作沉稳而精准,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清如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动手尝试。初次切制药材时,她的小手握着刀柄还有些不稳,切出的药片厚薄不均;第一次尝试炒制艾叶炭,紧张地盯着锅底,生怕炒焦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顾先生并不苛责,只是在她动作失误时及时指出:“火候稍猛了。” “翻动要勤,受热才匀。” 清如便屏息凝神,重新调整。渐渐的,她的动作开始变得沉稳,切出的药片也渐渐有了模样。看着自己亲手阴干的薄荷叶依旧翠绿清香,炒制的艾叶炭散发着独特的焦香,一种小小的成就感在她心底油然而生。
一日午后,闷雷在远处滚动,天色阴沉。顾先生并未讲授新课,而是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望着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林,神色间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与悠远。
“清如,”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可知这世上,有草木可活人,亦有草木可杀人于无形?其形或美,其味或甘,然一旦入体,便如跗骨之蛆,神仙难救。”
清如的心猛地一跳,放下手中正在分拣的草药,抬起头,屏息凝神。
顾先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投向窗外翻滚的铅云,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昔年,曾闻一桩秘事。有一奇毒,名曰‘**牵机引**’。”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甫一出口,便让清如感到一阵寒意。
“此毒无色无味,状若清露,可混于茶饭酒水之中,人莫能察。”顾先生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中毒者初时无异状,三日后,始觉西肢微麻,如同蚁行。继而,筋骨渐生剧痛,如被寸寸绞紧,身躯不由自主地抽搐蜷曲,状若牵机木偶……最终,五脏六腑在无声的扭曲中崩坏碎裂,死状……极其可怖。更令人悚然者,是中毒者神智始终清醒,能清晰感知那抽筋断骨、肝肠寸断之痛,首至生命最后一刻。”
窗外的雷声沉闷地炸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乌云,瞬间照亮了顾先生清癯而沉郁的侧脸。草庐内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清如的小脸在闪电的映照下苍白如纸,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指节发白。那“状若牵机木偶”、“无声的扭曲”、“神智清醒感知剧痛”的描述,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般的恐惧。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那个北平寒夜的碎片记忆——母亲房中弥漫的浓重药味掩盖下,是否还有一丝异样的腥甜?母亲最后那声凄厉的尖叫,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是否也曾经历过这种非人的折磨?那所谓的“急病暴毙”……是否就是这“牵机引”,或者其他类似的、令人无从察觉的剧毒?!
一个模糊却无比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攫住了她:母亲……或许根本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用这样阴狠歹毒的手段害死的!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如此巨大,让她几乎坐不稳。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冷酷厌恶的脸,继母陆文佩伪善笑容下那冰冷的眼神……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幼小的心底轰然炸开,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彻骨的冰寒与燃烧的愤怒。
夜色如墨,笼罩着临水小院。清如独自坐在自己小屋的窗前,桌上油灯如豆。她小心地取出那个紫檀雕花妆匣,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窗外,雨点开始敲打屋檐,沙沙作响,如同无数低语。
她将妆匣放在灯下,纤细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匣盖上那朵精致的缠枝莲花。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却又冰冷得刺骨。她努力在脑海中挖掘那个惊变之夜的零星碎片——母亲苍白的脸上,那痛苦扭曲的眉头,紧咬的唇瓣渗出血丝……床边打翻的药碗旁,那滩深褐色的污渍,是否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暗红?空气中除了浓重的药味,是否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就像顾先生描述的某些剧毒……
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模糊而混乱,越是用力回想,越是难以捕捉清晰的画面。只有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悲痛,如同潮水般一次次将她淹没。她紧紧抱着妆匣,将脸贴在冰冷的檀木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匣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娘……”她无声地呢喃,声音破碎不堪。顾先生讲述“牵机引”时的每一个字,都在她耳边回响,与母亲痛苦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次日清晨,药圃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清如帮顾先生整理着新采摘的草药,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清澈却带着一丝执拗的眼眸,望向正在仔细修剪一株药草的顾先生:
“先生……”
顾先生停下手中的小剪,看向她。
清如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毒……能让人……像得了急病一样……很快……很快就不行了?而且……大夫也……查不出来?”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那微微放大的瞳孔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顾先生握着剪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清如脸上,仿佛穿透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看到了那深埋在眼底的恐惧、愤怒与刻骨的探求欲。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洞悉,有怜悯,更有一丝深沉的忧虑。
草圃间一片寂静,只有鸟雀在枝头啾鸣。
良久,顾先生才缓缓放下剪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没有首接回答清如的问题,而是转过身,背对着她,望着远处青翠的竹林,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晨钟暮鼓:
“清如,毒之一道,如渊如海,深不可测。识之,可辨奸邪,解危厄,救无辜于倒悬;然用之不当,或沉溺其中……则为害人害己、万劫不复之深渊。”
他停顿片刻,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求知之心,为师嘉许。然切要谨记——**莫让那仇恨之火蒙蔽了双眼,更莫让那复仇之念,将你拖入这泥沼毒渊!** 否则,纵然学得百般手段,最终迷失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没有回头,但那沉重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清如的心坎上。那不是否定,而是一道清晰的界限,一个沉重的警告。顾先生看穿了她心底翻涌的恨意,也看到了那条被仇恨驱使、通往深渊的危险之路。
清如怔怔地看着先生清癯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先生没有否认存在那样的毒,甚至默认了它的存在……这几乎印证了她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但同时,那句“莫让仇恨之火蒙蔽双眼”、“莫让复仇之念拖入毒渊”的警告,又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因愤怒而灼热的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茫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敲打着药圃的叶片,沙沙作响。药草的清香在的空气里弥漫,却再也无法抚平清如心底那片被剧毒阴影和复仇火焰交织灼烧的土地。顾先生的话,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上,既是指引,也是束缚。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仿佛看到了未来道路的荆棘丛生与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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