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意渐浓,栖霞镇的天空时常有雁群排着人字飞过。而那只灰白色的信鸽,也如同被精准校准的钟摆,愈加频繁地出现在临水小院的竹梢或窗棂上。它带来的,己不仅仅是祖母遥远的问候与微薄的银钱,更像是一份份跨越千山万水的、沉甸甸的“课业”。
清如对接收信鸽的流程己极为熟练。她屏息凝神,动作轻巧地取下竹筒,回到屋内,谨慎地撬开封蜡。这一次,薄薄的纸张上,内容明显不同以往。娟秀却透着刚劲的字迹,条理清晰地罗列着:
清如吾孙亲启:
一、课业:
精读:《女诫》(班昭)、《列女传》(刘向)——细思其规训约束,亦当明辨其时代局限。
诵习:《千家诗》——体味意境,涵养性情。
新授:《史记·货殖列传》——察古今经济之道,明民生之多艰。
思考:读《留侯论》(苏轼),何谓‘忍’?忍之境界何在?何以‘能忍’方成大事?
二、时闻:
附简报一则(简述日军增兵东北、扶植傀儡政权之举)。
思考:观此局,日人野心昭然若何?其蚕食鲸吞之策,根基何在?何以步步得逞?
三、银钱:
另附小票,凭此至‘裕丰’钱庄,寻张掌柜,取银十圆。用于添置冬衣、购置《瀛寰志略》(徐继畲)一书。
西、期许:
江南秋深,霜叶红于二月花。望汝如枫,愈经寒霜,愈显灼灼之华。静心修习,勤思深悟,祖母于京中翘首以盼。
——祖母沈氏手书
清如捧着这封结构清晰、要求明确的信笺,小脸上满是郑重。这不再是简单的嘘寒问暖,而是一份详尽的“远程课程表”!祖母在遥远的北平,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导师,精准地为她规划着学习的路径。从规训女子的《女诫》到洞察经济的《货殖列传》,从陶冶性情的诗词到时局剖析的思考题……每一步都指向一个更宏大、更深邃的目标。
“忠叔,”清如将信递过去,“祖母让我去‘裕丰’钱庄找张掌柜取钱,还要买《瀛寰志略》。”
忠叔仔细看完,点点头:“老夫人的安排,必有深意。‘裕丰’钱庄的张掌柜,是老熟人,可靠。小姐放心,老奴明日便去办。” 他收起信笺,开始盘算如何安全地取钱和购书。十块银圆不是小数目,需得格外谨慎。他计划分两次去钱庄,一次取一半,伪装成购买普通杂物;购书则去镇上唯一的那家旧书店,与买些笔墨纸砚混在一起,不引人注目。
几天后,清如拿到了那本厚厚的《瀛寰志略》。她坐在顾先生草庐的窗下,一边翻阅着书中描绘的海外诸国风物地理,一边对照着祖母信中的时闻简报,那思考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蚕食鲸吞之策,根基何在?何以步步得逞?’”清如低声念着,秀气的眉头紧锁。简报上冰冷的文字描述着日军在东北的暴行和步步紧逼,字里行间透出的贪婪与蛮横,让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愤怒。她摊开纸笔,开始尝试写下自己的思考:
“日人之野心,昭然若揭,欲吞我华夏之心不死。其策根基,一在‘强’——船坚炮利,恃强凌弱;二在‘诈’——扶植傀儡,掩人耳目;三在‘隙’——见我国家疲弱,内斗不休,民心涣散,遂趁虚而入,步步为营。此乃‘弱肉强食’之丛林法则,亦是其窥伺我积弱百年之良机……”
她写得很慢,字迹稚嫩却异常工整,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反复的思索和对时局的痛切感受。
顾先生踱步过来,目光落在清如摊开的书页和写满字的纸上。当看到那本《瀛寰志略》和她正在写的关于日人野心的思考时,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深沉的赞许。
他没有打扰清如,等她停笔,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瀛寰志略》,开眼看世界之书。徐松龛(徐继畲)大人著此书时,正值我朝国门初开,西力东渐。其心可昭日月,然……”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书中所述泰西诸国之强盛,其政体之异同,其科技之精进,彼时朝中衮衮诸公,或斥为奇技淫巧,或惧为洪水猛兽,能虚心接纳、引以为鉴者,寥寥无几。”
他拿起清如写下的那段思考,目光扫过“内斗不休,民心涣散”、“积弱百年”等字句,微微颔首:“汝之见,虽稚嫩,却己触及根本。国之积弱,非一日之寒。强敌环伺,步步紧逼,其根由,在内不在外。朝廷腐朽,官吏昏聩,军备废弛,民智未开……此乃百年沉疴,非猛药不可医。” 他的话语,平静中蕴含着对清廷腐朽的深刻批判和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思。
清如听得心潮澎湃。顾先生寥寥数语,便将她模糊的感受提升到了洞察历史脉络的高度。她忍不住追问:“先生,那……可有医国之方?”
顾先生的目光投向窗外苍茫的远山,沉默良久,才道:“方,或有。然行方之人,需有绝大之勇气、绝高之智慧、绝坚之毅力,更需……破釜沉舟、改天换地之决心。此路,荆棘密布,九死一生。” 他没有明说,但那语气中透露出的,绝非一个避世老秀才的见识。
清如似懂非懂,但顾先生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担当和对国家未来的渺茫希望,却深深烙印在她心中。祖母的“课程”,顾先生的“加餐”,如同两股强大的洪流,冲刷着她思想的河床,使其日益开阔深邃。
又一只信鸽带来了新的指令。这次的暗语更为复杂。除了例行的课业(开始要求她读《资治通鉴》的部分章节,并思考“治乱兴衰之道”),在信的末尾,用更小的字写道:
“京中寒甚,西风凛冽。然‘东风’之势渐起,暗流汹涌,恐非吉兆。汝处江南,亦当留意风声,谨慎言行,莫使‘蛇’有所觉。”
“‘东风’?”清如看着这个新出现的暗语,陷入沉思。祖母信中,“西风”常指代来自西方的压力或宋府/陆家的威胁。那么“东风”?她联想到顾先生对时局的忧虑,联想到简报上提到的日本在东亚的活动,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东风”很可能指代来自东瀛——日本的力量或影响!**
她立刻拿着信去找忠叔:“忠叔,祖母说‘东风之势渐起’,恐非吉兆。您看……这‘东风’,会不会是指……日本人?”
忠叔闻言,脸色骤然变得凝重无比。他仔细看着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小姐所虑极是!老夫人心思缜密,断不会无故提及新词。‘东风’……东边来的风……日本人正在东边步步紧逼!老夫人这是在警示我们,日本人的势力不仅在东北、华北,其触角或许己在京畿乃至更广泛的地方暗中伸展,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暗流’!这绝非好事!” 他眼中充满了忧虑,“看来京中局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复杂。老夫人提及此,是让我们在江南也要多加小心,提防可能存在的日本眼线,更要警惕陆文佩那边可能借助这股‘东风’兴风作浪!”
清如的心沉了下去。祖母的密信,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窥视京华暗涌的窗户。那看似遥远的国家危局,正以一种冰冷而真实的方式,与她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清如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她的案头,书籍越堆越高,从蒙学到史籍再到艰深的政论;她的药圃笔记,字迹从稚嫩到工整,内容从简单的形态描述到复杂的药性配伍分析;她思考问题的深度,己远超同龄人,甚至让忠叔感到一丝不安。
一日傍晚,清如去草庐送还借阅的书籍。忠叔在小院门口目送她远去后,转身回到屋内,看着桌上清如刚写好的一篇关于读《留侯论》的心得,上面写着:“忍,非怯懦,乃积蓄也。如潜龙在渊,待时而动。张良之忍,为天下苍生,故能成不世之功……”字里行间透出的坚韧与格局,让忠叔既感欣慰,又莫名地心头发紧。
他走到后院,顾先生正在药圃边查看一株药草的长势。
“顾先生……”忠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顾先生抬起头,看到忠叔眉宇间化不开的浓重忧色。
“小姐……她学得太快了。”忠叔的声音低沉,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天资聪颖,一点就透,举一反三。老夫人教什么,她学什么;先生教什么,她悟什么。看着她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清亮,一天比一天深邃,说的话,写的字,都透着股……老成和锐气。这本该是高兴的事……”
他顿了顿,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可是……老奴这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沉。我看着她抱着那妆匣发呆的样子,看着她读史书、看时闻时眼中那压抑的火焰……先生,您说,她学得越多,懂得越多,看得越透……是不是心里那把‘恨’的火,就烧得越旺?”
忠叔的眼中充满了真切的痛惜和担忧:“她才多大?这十年,她没一天真正快活过!老奴只怕……只怕那仇恨之火太烈,终有一日,会将她自己也烧成灰烬啊!我们教她本事,难道是为了让她……在复仇的路上把自己也毁掉吗?” 这个忠诚的老仆,此刻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恐惧。
顾先生静静地听着,手中的小铲无意识地拨弄着药草根部的泥土。夕阳的余晖将他清癯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忠叔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顾先生口中溢出,消散在带着草药清香的晚风里。
“宋忠啊……”顾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无奈,“此非你我能择,亦非清如能避。此乃……宿命。”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邃难测:“她身上流淌的血脉,她背负的冤屈,她所处的时代……这一切,早己将她推上了这条荆棘之路。那‘恨’的火,是支撑她活下去、走到今日的薪柴,亦是将来焚毁仇雠的烈焰。”
顾先生的目光转向忠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你我所能为者,非是扑灭那火——那只会让她在绝望中窒息。我们能做的,是给她添柴——添上智慧的柴,添上力量的柴,添上明辨是非、洞察人心的柴!让她拥有掌控那火焰的智慧与力量,让她在那烈焰焚天之时,能守住本心,辨明方向,最终……**让她成为执火之人,而非被火吞噬的薪柴!** 这便是我们,也是她祖母,对她最大的期许与……唯一的生路。”
忠叔怔怔地听着,顾先生的话如同重锤,敲碎了他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他看到了更为沉重却也更为清晰的未来。他望着药圃中生机勃勃的草药,又仿佛看到了清如那倔强而孤独的背影。前路艰险,火光熊熊,他们能做的,唯有倾尽全力,为这注定要燃烧的火焰,锻造一副足以掌控它的、坚不可摧的盔甲与灵魂。夜色渐浓,笼罩着沉默的两人,也笼罩着清如未知而艰险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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