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生堂的药香，再也无法掩盖后巷雨夜留下的血腥与硝烟味。那两声枪响和随之而来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在小镇狭窄的街巷间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压低声音议论着昨夜药铺后巷的“大事”——枪声、血迹、还有日本人的叫骂。恐慌像无形的瘟疫，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
药铺内，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
钱老板那张刻薄的脸，因为惊怒和后怕而扭曲变形。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柜台后踱来踱去，三角眼死死盯住正在默默碾药的“苏青”，终于忍不住爆发：
“苏青！你给我说清楚！昨晚后巷到底怎么回事？！那枪是不是冲着你来的？！那两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你放走的？！你知不知道你给老子惹了多大的麻烦！那些东洋人是好惹的吗？！你想死别拉着老子垫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青”脸上。
“苏青”低着头，手中的药碾发出单调的摩擦声，仿佛隔绝了那刺耳的咆哮。她只是更用力地碾着药，指节微微发白。
“东家，我看这事儿啊，没那么简单！”那个姓刘的猥琐伙计适时地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又幸灾乐祸的笑，小眼睛滴溜溜地在“苏青”身上打转，“您是不知道！我早就觉得这苏姑娘不对劲！干活是麻利，可那眼神…啧啧，冷飕飕的！还有昨晚，我起夜可瞧见了，她鬼鬼祟祟往后门溜！那身手，蹭一下就过去了，快得跟练家子似的！哪像个普通学徒？我看呐，要么是‘那边’派来的，要么…嘿嘿，就是个身背案子、有功夫在身的江洋女贼！留在咱这儿，就是祸根！”
钱老板听着，脸色越发铁青，看“苏青”的眼神己不仅是厌恶，更添了深深的恐惧。他想起昨夜那声近在咫尺的枪响，想起日本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更让“苏青”心头警铃大作的是，药铺外街面上，开始出现一些陌生而警惕的身影。他们穿着普通的短打，眼神却锐利如鹰，漫不经心地在附近徘徊，目光时不时扫过济生堂的招牌和进出的人。是便衣特务。他们在追查昨夜逃脱的学生，也在寻找那个胆敢阻碍他们、甚至放倒了他们一个同伴的神秘女子。无形的罗网，正在悄然收紧。
午后，药铺暂时清静下来。秦老郎中慢悠悠地踱到正在费力切制坚硬枳壳的“苏青”身边。他拿起一片切好的枳壳，对着光看了看厚薄均匀的切片，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又化为深沉的忧虑。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是寻常的闲聊，却字字千钧：
“苏姑娘……”
“昨夜……多谢你了。” 他浑浊的目光看向门外街角一个晃悠的身影，又迅速收回，“那两个后生，命不该绝。这世道…唉，好人难做啊。”
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无奈与惋惜：“你是个好苗子，辨药准，下手稳，心也正…可惜，可惜了。济生堂…庙太小，水太浅，容不下真菩萨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将一个小而沉甸甸的布包，借着整理药材的动作，飞快地塞进“苏青”切好的枳壳堆里。
“趁着还没大祸临头，走吧。”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药碾声淹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往南，或者往西…越远越好。别再回头。”
布包入手微沉，里面是几小包上好的应急药材和几块带着体温的、硬邦邦的银角子。这份在乱世中显得弥足珍贵的善意，让“苏青”冰冷的心头微微一颤。她抬头，对上老郎中那双洞悉世事、充满忧虑与告别的眼睛，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那间狭窄、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杂物间，“苏青”的心反而异常平静。身份暴露的危机如同悬顶之剑，但老郎中的话，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指明了方向，也坚定了她离开的决心。
她挪开墙角沉重的破麻袋和废弃的药碾，熟练地撬开一块松动的墙砖，从幽深的墙洞里取出那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一层层剥开油布，冰冷、坚硬、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海棠”再次显露真容。
她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药铺残留的草木气息，昨夜雨巷中格斗的撞击感、枪声的轰鸣、特务凶狠的目光……所有冰冷的记忆和杀伐之气汹涌而至。但这股冰冷，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镇定的力量。她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只能碾药切药的学徒“苏青”，她是带着武器、从地狱爬回来的幸存者。
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一小包珍贵的药材，记录着医学心得和药方的小本子，还有那几块银角子。医书和“海棠”，被她用油布仔细裹好，贴身藏在最里层，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微薄的行李，打成一个更小的包袱。
天光未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她站在杂物间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短暂给予她安稳、也让她医术得以精进的地方。空气里熟悉的药香，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诀别的苦涩。她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窗，冰冷的晨风灌入。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利落地翻出窗外，轻盈地落在泥泞的后巷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济生堂的学徒苏青”，就此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她辨了辨方向，想起老郎中低沉的话语：“往南，或者往西…越远越好。”
南边是相对富庶但也更被严密控制的区域。
西边……是战火纷飞的前线，是混乱与机遇并存的深渊，也是距离那片她曾浴血复仇的土地更远的方向。
几乎没有犹豫，她裹紧头巾，将小包袱背好，感受着心口处“海棠”那沉甸甸的冰冷硬物，迈开脚步，坚定地朝着西南方向，投入了茫茫的黑暗。
这一次的逃亡，背负着更沉重的枷锁：复仇后的巨大空虚尚未消散，生存的压力依旧如影随形，昨夜因救人而暴露身手、惹上日本特务的新麻烦如同跗骨之蛆，而更让她内心煎熬的，是对自己那似乎无法摆脱的“暴力”能力的深深厌恶——无论是枪，还是拳脚。每一次被迫使用，都像是在玷污着什么。
乱世的洪流从未停歇，它裹挟着尘埃与血泪，再次将这只名为“宋清如”的孤雁，卷向更加汹涌、更加未知的西南漩涡。腰间的“海棠”，是她唯一的坐标，也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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