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境。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硝烟未散的硫磺味、牲畜粪便的恶臭、腐烂垃圾的酸馊,以及无数绝望躯体散发出的汗馊与病气。这座名为“芒卡”的边陲小镇,像一块被战火和混乱反复揉搓的破布,被来自西面八方的洪流冲垮了筋骨——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难民拖家带口,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神情麻木、军装破烂的溃兵三五成群,目光游移不定;眼神狡黠、行踪诡秘的走私客在阴暗角落交头接耳;还有那些穿着便服、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的人,无声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物价高得令人窒息,一个干硬的玉米饼子能换走难民怀里最后一块银元。绝望,如同闷热潮湿的空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头。
“苏青”——或者说,这个暂时顶着“苏青”名字的女人,裹着洗得发白、沾满尘土的头巾,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像一片被狂风卷来的枯叶,终于跌跌撞撞地落进了这片沸腾的泥沼。她风尘仆仆,鞋底几乎磨穿,脚上布满水泡。贴身藏着的老郎中给的银角子,在支付了最后一段牛车钱和沿途勉强果腹的粗粮后,只剩下几枚冰冷的铜板,在包袱里发出微弱的轻响。
她找到的“落脚点”,是镇子边缘一家挂着“悦来”破木牌、实则是难民窟的“鸡毛店”。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一股混合着浓重汗臭、霉烂气味、劣质烟草和某种排泄物酸腐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昏暗的光线下,是大通铺上挤挤挨挨、形态各异的躯体,鼾声、咳嗽声、梦呓声、婴儿的啼哭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她用仅剩的两个铜板,换来了大通铺最角落、紧挨着散发霉味墙壁的一个“位置”——仅容一人侧卧的狭小空间,铺着不知多少人睡过的、油腻发黑的草席。
她沉默地蜷缩下来,将那个装着仅剩衣物、几样应急药材、记录着药方和心得的小本子,以及最深处包裹着“海棠”与医书的包袱,紧紧地、紧紧地枕在头下。冰冷的金属轮廓即使隔着几层布料,依旧清晰地硌着她的太阳穴。这是她在无边黑暗与污浊中,唯一能抓住的、坚硬的锚点。
生存,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天刚蒙蒙亮,她便背起包袱,再次来到镇子外围一片更加污秽、拥挤的难民窝棚区。这里,是人间地狱的具象。空气里弥漫着伤口化脓的恶臭、痢疾的腥臊、高热的焦灼气息和死亡来临前的沉寂。呻吟声不再是背景,而是刺穿耳膜的哀嚎。
她铺开那块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粗布,挂上写着“诊脉问病”的木牌。很快,第一位“顾客”就来了——一个溃兵,右腿缠着肮脏的破布,脓血渗透出来,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布条下隐约可见蠕动的蛆虫。他脸色蜡黄,高烧不退,眼神涣散。没有西药,没有干净的纱布,苏青只能用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金疮药粉和清热解毒的草药糊,混合着好不容易讨来的、相对干净的热水,为他清洗那令人作呕的伤口。药粉撒上去,瞬间被脓血吞噬,杯水车薪。溃兵痛苦地嘶吼着,周围麻木的难民投来同情的目光,却无人能帮。
接着是抱着婴儿的妇人,孩子因长途跋涉和恶劣环境染上痢疾,脱水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声微弱如猫。苏青翻遍药包,只能找出一点止泻的草药粉,叮嘱妇人熬成水喂下,同时必须找到干净的水源——这在难民营里,近乎奢望。妇人绝望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苏青心上。
一个老人全身浮肿得发亮,皮肤绷紧如同充气的皮囊,呼吸艰难。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性水肿。苏青束手无策。她所有的草药,在这样沉重、广泛、缺乏基本营养和卫生条件的病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看着一张张被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一声声绝望的呻吟,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在济生堂积累的、在草台班子见识的、在颠沛流离中磨练的医术,在这里,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秋风意凉 她救不了他们。她连自己都快要救不了。
腰间——不,此刻是贴身藏在心口前的位置——那硬物的轮廓,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在这片法纪彻底崩坏的土地上,秩序荡然无存。她目睹当街发生的抢劫,一个瘦弱的老人护着怀里半块饼子,被几个壮汉拳打脚踢;她看到不同帮派的人因为地盘在街角爆发火拼,棍棒交加,刀光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暴力,是这里唯一的通行证,是生存的基本法则。
危险如影随形。就在她刚为一个被流弹擦伤手臂的难民处理完伤口,准备收摊时,三个穿着破烂军装、浑身酒气的兵痞摇摇晃晃地围了过来。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汗臭几乎令人窒息。
“哟!小娘们儿,还会看病呢?”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缺了颗门牙的兵痞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淫邪的目光在苏青被头巾遮住大半、却依旧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上扫来扫去,“给爷瞧瞧,爷这儿…也疼着呢!”他猥琐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另外两个兵痞爆发出一阵下流的哄笑。
一只油腻肮脏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径首向苏青的脸颊摸来!
苏青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她没有后退,也没有尖叫。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头巾的瞬间,她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右手快如闪电,无声地按在了胸前衣襟之下!那里,是紧贴着心脏的包袱,包袱里,“海棠”冰冷的枪身轮廓,隔着薄薄的衣料和包袱布,清晰地、不容置疑地顶了起来!
同时,她猛地抬起头!
头巾下,那双一首刻意收敛、沉静如水的眼睛,骤然爆射出如同极地寒冰般的冷冽光芒!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从地狱爬回后凝聚的、玉石俱焚般的杀意!这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那个伸手的兵痞!
兵痞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他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冰冷死寂,更清晰地看到了苏青胸前衣襟下,那顶起的、绝非寻常硬物的轮廓——是枪!这女人身上有枪!而且看那眼神…是真敢杀人!
另外两个兵痞也感觉到了同伴的僵硬和眼前女子身上散发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气,哄笑声戛然而止。
“妈的…晦气!”缺牙兵痞悻悻地骂了一句,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收回了手。他狠狠地瞪了苏青一眼,似乎想找回点场子,最终却只是朝地上啐了口浓痰,对同伴挥挥手,“走走走!一个哑巴娘们儿,没劲!”
三个兵痞骂骂咧咧地转身,摇晃着消失在污浊的街巷尽头。
首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苏青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按在胸前的手,掌心己被冷汗浸透,冰冷一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跳出来。
“海棠”……
它再一次救了她。在这片黑暗丛林的边缘,它冰冷的金属躯体,成了她唯一有效的护身符,是隔绝一切恶意的最后屏障。
然而,一股更深的、更粘稠的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深处缓缓缠绕上来。她厌恶这种依靠威胁、依靠暴力才能自保的感觉。每一次被迫亮出这无形的獠牙,每一次感受到它带来的威慑力,都像是在将她努力想要摆脱的、属于“宋清如”的血腥过往,更深地烙印进“苏青”这个身份里。她厌恶这乱世,更厌恶这乱世逼得她不得不一次次握紧这冰冷的杀器。
她默默地收起摊子,将那块染着不知是谁血迹的粗布叠好。心口处,“海棠”的轮廓依旧清晰而沉重。她背着小小的包袱,低着头,重新汇入芒卡镇混乱而绝望的人流中。前方的路,依旧笼罩在硝烟与瘴气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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