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早己不是几顶帐篷的临时庇护所,而是蔓延开的一片由帐篷、半塌民房和简易窝棚组成的、散发着浓重血腥与消毒水气味的特殊“阵地”。战斗的炮火似乎永无止歇,伤员如同被撕裂的潮水,昼夜不息地涌来。担架队的脚步沉重而急促,每一次踏地都像敲打着濒死的心脏。呻吟、惨叫、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医护人员嘶哑的指令……各种声音混合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属于地狱的安魂曲。
苏青,或者说“苏医生”,己彻底融入这架在绝望中高速运转的医疗机器。她成了手术台旁不可或缺的支柱。尤其当处理那些被子弹撕开、被弹片搅烂、被爆炸冲击波震得支离破碎的复杂创伤时,她那双沾满血污的手,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和高效。清创——快!准!狠!腐肉、泥沙、弹片碎屑被镊子精准地剔除;缝合——针脚细密均匀,速度惊人,仿佛不是在缝合血肉,而是在修复一件破损的织物。连那些见惯了血腥的老军医,看着她处理一个深达骨骼、嵌满碎石的开放性骨折时那稳如磐石的手和毫无波动的眼神,都暗自心惊。
她仿佛不知疲倦。主动接下最漫长、最耗神的手术,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汗水浸透后背,血水浸透鞋袜也浑然不觉。值夜班成了常态,在昏暗的油灯或手电光下,为那些深夜恶化的伤员紧急处理。清洗区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绷带和手术器械,她埋头就干,冰冷的脏水浸泡得双手发白、溃烂也毫不停歇。搬运沉重的伤员,她瘦削的肩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填满每一分每一秒的高强度劳作,将自己变成了一台纯粹的、高速运转的医疗机器。
“苏医生!三号手术台紧急气胸!”
“苏医生!七号床伤员血压骤降!”
“苏医生!清洗的纱布不够了!”
“苏医生”这个称呼,在硝烟弥漫、生死一线的医院里,迅速变得掷地有声。护士长,那个曾用警惕目光审视她的中年女人,现在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信赖和依靠,会将最危重的伤员交到她手上。一些年轻的军医遇到棘手的伤口处理,也会下意识地喊:“快请苏医生来看看!” 重伤员在剧痛的间隙,意识模糊中,会喃喃地喊着“苏医生”,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能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感激这位沉默寡言、眼神平静得像深潭、但双手却异常稳定、总能减轻他们痛苦的女医生。
然而,在这被鲜血和赞誉包裹的“苏医生”面具之下,是宋清如刻意冰封的灵魂。她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闸门死死关闭。除了必要的、冰冷简洁的医嘱:“按住他。”“消毒。”“缝线。”“翻身。” 她几乎不与人交谈。她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伤口本身,那翻卷的皮肉、断裂的血管、白森森的骨茬——这些是“问题”,是需要解决的“技术难题”。她拒绝去看伤员眼中因剧痛而扭曲的恐惧,拒绝去听他们在高烧谵妄中呼唤母亲、爱人或孩子名字时那撕心裂肺的呓语,拒绝去感受那些粗糙、沾满泥污和血痂的手在剧痛中无意识抓住她衣袖时传递出的绝望依赖。
每一次看到那些年轻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躯体,每一次听到日军暴行造成的惨状描述,复仇的火焰和腰间那柄沉睡武器的冰冷触感就会在她心底无声地咆哮。而每一次手术刀划开皮肉、每一次缝合针穿透组织带来的粘腻触感,又会勾起她对自身“污秽”的强烈厌恶。唯有这永不停歇的、救人的动作,这将自己完全沉浸在技术性操作中的麻木,才能暂时麻痹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黑暗记忆和内心冲突。
那个装着“海棠”的包袱,被她深深塞在分配给她的那张吱呀作响的、散发着霉味的行军床最底层,上面压着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它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噩梦,一个黑暗的秘密。她从未打开它,甚至刻意不去看那个角落。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个名为宋清如、手握“海棠”在雨夜中复仇的女子,那段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过往,就能被永远封印,被这身染血的白袍彻底覆盖。
只有在极度透支、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边缘的深夜,当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上时,意识模糊的边缘,指尖会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抽搐一下。那感觉如此清晰——冰冷坚硬的枪柄轮廓,扳机光滑的弧度,还有扣动时那细微却致命的阻力……这幻觉般的触感让她瞬间惊醒,冷汗涔涔。她立刻强迫自己坐起,目光投向帐篷外依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手术区,脑子里疯狂地塞满下一个等待处理的复杂伤情:那个腹壁大面积缺损的伤员,需要设计皮瓣转移;那个颅骨骨折伴有脑脊液漏的,需要更严密的观察和抗感染;清洗区的消毒水配比似乎不够……
“苏青”这个名字,在战地医院的血与火中,正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有分量。有时,在连续数台高强度手术后的短暂眩晕中,或者在给一个高烧的孩子喂下草药汤、看着他沉沉睡去的瞬间,苏青会陷入一种恍惚。那个在宋府后园被欺凌的少女,那个在雨夜手握“海棠”的复仇者,那个在江湖班子和济生堂辗转的学徒……那些跌宕起伏、充满血泪的记忆,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遥远而混乱的噩梦。硝烟、鲜血、手术器械的寒光、伤员痛苦的喘息——这些才是她全部的真实。她甚至开始习惯“苏医生”这个称呼,仿佛她生来就该站在这里,站在无影灯下,与死神争夺生命。
唯有心底深处,那一片无法被忙碌填满的、永恒的冰冷和空洞,如同最深处未曾愈合的冻伤,在每一次喘息、每一次独处的瞬间,都会传来尖锐的刺痛。这刺痛,无声地提醒着她,灵魂深处那道被复仇、被暴力、被巨大苦难撕裂的、从未真正弥合的伤痕。这伤痕,是“苏青”这个新生名号下,属于“宋清如”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一次,她刚为一个腹部贯通伤的年轻士兵做完紧急处理,暂时保住了性命。士兵脸色惨白,虚弱得说不出话,却在苏青为他盖好那床千疮百孔的薄毯时,用尽力气抬起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她沾着血污的袖口,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看口型是:“谢…谢…苏…医…生…”
苏青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士兵眼中那微弱却清晰的感激,看着自己袖口上那片被触碰的、己经发黑的血迹。
那一瞬间,“苏青”与“宋清如”的身份在剧烈的眩晕中轰然对撞!
她是谁?
是眼前这个被伤员感激的“苏医生”?
还是那个包袱深处、沉睡的“海棠”曾经的主人?
行军床下,那深藏的硬物轮廓,仿佛隔着重重阻碍,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狠狠灼烫着她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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