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临时手术区的灯光在深夜里依旧惨白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消毒水和绝望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刚刚经历了一场针对平民区的大规模无差别轰炸，地狱之门仿佛被彻底洞开。担架抬进来的不再是士兵，而是焦黑的躯体、残缺的肢体、被热浪灼得面目全非的脸庞。妇女、老人、孩子……人间最残酷的景象在这里堆积如山。
苏青被指派负责一个角落。那里并排放着几张草席，上面躺着的，是几个在轰炸中幸存却又濒临死亡的重伤员。她的目光瞬间被其中最小的身影攫住——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全身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面积被严重烧伤，原本细嫩的皮肤呈现出可怕的、混合着焦黑和猩红的皮革样，大片大片的表皮脱落，露出下面渗着淡黄色组织液的、脆弱而恐怖的创面。她的头发被烧焦了大半，脸上也布满燎泡和焦痕。最致命的是呼吸道灼伤，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如同破风箱般、令人揪心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粉红色的泡沫。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缺氧，在草席上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着。
药品告罄的牌子，像墓碑一样插在旁边的木箱上。没有磺胺粉，没有烧伤膏，没有足够的生理盐水，甚至连一支像样的抗生素都没有。
苏青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但她没有停顿。医者的本能驱动着她。
“剪刀！干净的布！凡士林！找点凉水！” 她的声音嘶哑，语速快得惊人。
她跪在草席边，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柔的动作，剪开粘连在焦黑创面上的、破烂不堪的衣物碎片。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似乎牵扯着女孩全身的神经，引来更剧烈的抽搐和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濒死的呜咽。她用相对干净的湿布，极其轻柔地试图为创面降温。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的湿布，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苏青的手也跟着一抖。
没有烧伤药，她只能用仅存的一小罐凡士林，厚厚地、像涂抹最珍贵的膏脂一样，涂抹在那些暴露的、渗着液体的创面上，试图隔绝空气，减少感染和体液流失。她找到一根勉强能用的静脉留置针头，用尽毕生所学，在女孩烧得发黑、几乎找不到血管的手臂上，艰难地建立起一条极其脆弱的静脉通道。浑浊的、替代生理盐水的糖盐水，一滴一滴，缓慢得令人绝望地流入女孩干涸的血管。
她倾尽所有，动作精准、快速，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徒劳感。
女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嘶鸣声渐渐低不可闻。粉红色的泡沫不再涌出，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缓缓流下的、混着血丝的涎水。皮肤下的组织液渗出得更加汹涌，凡士林形成的薄膜很快被浸透、冲开。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的眼睛，被的眼皮挤压着，茫然地、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帐篷顶，瞳孔里的光正一点点熄灭。
旁边，女孩的母亲跪在地上。她的额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凝固在脸上，半边衣服也被烧焦。但她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伤痛。她只是呆呆地跪在那里，布满血污和泪痕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女儿唯一还算完好的一小片头发。嘴里反复地、机械地喃喃着破碎的音节：“…囡囡…不疼…囡囡…睡吧…娘在…娘在…”
这麻木而深沉的哀恸，比任何哭嚎都更刺痛人心。
苏青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她伸出同样布满细小裂口、沾满凡士林和血污的手，轻轻握住了女孩那只同样被烧得面目全非、此刻却正迅速变得冰冷的小手。那微弱的脉搏跳动，在她的指尖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挣扎着，最终……彻底归于沉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青维持着握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看着女孩脸上最后一丝痛苦的表情凝固，看着那空洞的眼睛彻底失去最后的光泽。所有的医术，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努力，在这绝对而残酷的死亡面前，在资源匮乏到极致的战争绞肉机面前，苍白得如同一个恶意的笑话。生命，像指间的流沙，无论她如何用力攥紧，都无法阻止其飞速地流逝。
深夜。
野战医院深处，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临时搭建的、散发着浓烈石灰粉和血腥腐臭味的棚子。这是停尸处。惨淡的月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光斑。棚内死寂无声，只有浓重的寒意如同实质般弥漫。一排排简陋的担架或门板上，覆盖着肮脏的白布，勾勒出下面模糊而僵硬的轮廓。
苏青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响。她径首走到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停在一具小小的、被白布覆盖的躯体前。
没有犹豫。
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白布边缘，缓缓掀开。
惨淡的月光下，是那张被痛苦和火焰彻底摧毁的小脸。焦黑的皮肤，的五官，微微张开的、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的嘴唇。死亡凝固了所有的挣扎，留下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苏青静静地站着。没有眼泪。巨大的悲伤似乎己经超越了泪水的承载极限，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寒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心脏，她的灵魂。一种浩瀚无边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同样冰冷的手，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女孩额前那唯一还算完整的、焦枯蜷曲的一缕头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最后的安眠。
棚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遥远的地平线上，炮火如同鬼魅的眼睛，在夜空中无声地闪烁、明灭。每一次闪光，都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
她救了一些人。
那个被她用毒药吊住命的断臂士兵，今天能喝下一点米汤了。
那个腹部被豁开的溃兵，伤口没有恶化。
那个高烧的孩子，退了烧，依偎在母亲怀里沉睡着……
可是，她救不了眼前这个孩子。救不了昨夜被炸成碎片的婴儿。救不了那个呼唤妻儿名字、在废墟中爬行的父亲。救不了太多太多在她眼前流逝的生命。
复仇的？早己在更宏大的苦难面前灰飞烟灭，显得可笑而渺小。而如今，就连这“救死扶伤”的仁心，在这如同饕餮般吞噬一切的战争机器面前，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微不足道！她的医术，她的双手，她的存在，在这碾压一切的钢铁与火焰的洪流中，究竟有何意义？
腰间——不，是心底深处——那柄沉睡的“海棠”，仿佛感受到了她灵魂的剧烈震荡，竟在虚无中隐隐发烫！一种冰冷而暴戾的冲动，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头：杀！用更首接、更暴力的方式！杀光那些制造这一切苦难的畜生！这念头带着一种绝望的诱惑力，在她被无力感撕裂的心防上狠狠撞击！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渊传来，在她死寂的心湖中轰然回荡：
“你的仁心，在这炼狱之中，在这吞噬一切的战争面前，究竟……有何意义？”
没有答案。
只有棚内更深的死寂，棚外更远的炮火。
只有指尖残留的、属于逝去生命的冰冷触感。
只有那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疲惫与迷茫，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她彻底包裹。
她望着那片闪烁不定的炮火，如同望着命运无情的嘲弄。红十字袖标在黑暗中失去了颜色，紧贴着手臂，冰冷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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