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那特有的、混杂着血腥、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沉重地压在苏青身上。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临时搭建的病房里缓缓巡视。每一个呻吟,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鞭子抽打着她疲惫不堪的神经。昨日的阴影——那张稚嫩脸庞在手术台上失去温度的触感,还有张济民染血的军装和那句“救救别人”——冰冷地缠绕着她,几乎要将她拖入麻木的深渊。
脚步停在一个角落的床铺前。是那个腹部重伤的年轻士兵,几天前她拼尽全力从死神指缝里抢回来的那个。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此刻,他正被护士小心翼翼地扶起一点,努力地啜饮着碗里清澈见底的米汤。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伤口,让他眉头紧锁,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然而,当他的目光抬起,与苏青相遇时,那双曾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气,像干涸河床里重新渗出的清泉。
“苏…苏医生…”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激。旁边的护士低声对苏青说:“他醒过来就一首念叨,谢谢苏医生…说您的手真稳,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极其微弱,却突兀地撞进了苏青冰封的心湖。她微微颔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是轻轻按了按他冰凉的手背。
刚走出几步,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伸到她面前。那手心里,赫然是半个黄褐色的窝头。苏青抬头,对上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是属于一位刚刚截肢不久的老兵。他失去了一条腿的位置,包扎得整整齐齐,但空荡荡的裤管无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老兵没有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努力地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带着扭曲痛苦的笑容,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包扎完好的残肢根部。那动作笨拙,却胜过千言万语——他感谢她处理伤口的细致,感谢她保住了他这条命,尽管残缺,但活着。
苏青愣住了。这半个窝头,在物资匮乏的战时医院,是能续命的珍贵口粮。她下意识想推拒,老兵却固执地往前递了递,浑浊的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坚持。苏青感到鼻尖一阵酸涩,她默默地接过了那半个沉甸甸的窝头,指尖触碰到他粗糙的皮肤,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滚烫的生命力。
“苏医生。” 护士长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过来,里面是同样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飘着几粒可怜的米粒。她疲惫的脸上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歇会儿吧,喝点东西。别把自己熬垮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青苍白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沉重的理解,“昨天…那孩子…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尽力了。这鬼地方,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这时,同样一脸倦容、军装沾满泥污和血点的院长沉默地路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苏青一眼,然后,那只沾着泥土和未知血渍的大手,沉沉地、带着一种无言的力量,在她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没有安慰的话语,但那沉重的一拍和眼神里的疲惫、理解与同舟共济的沉重,却像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挡住了汹涌而来的自责与绝望洪流。
年轻士兵依赖而感激的眼神,老兵无声却滚烫的馈赠,护士长简单却温暖的话语,院长沉重却支撑的拍打…这些微小的碎片,如同几颗不起眼的石子,接二连三地投入苏青那潭冰冷麻木、几乎凝结成冰的心湖。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碎裂。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腰。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连日弯腰手术积累的酸痛肌肉在无声抗议。没有冰冷的金属触感,没有那个代表着毁灭与复仇的“海棠”。张济民临终前染血的脸庞和那句微弱却清晰的“救救别人”,又一次在她脑海中清晰地震响。
是的。
她救不了所有人。她无法阻挡战争这台巨大的绞肉机无情地吞噬生命。昨天失去的孩子,是这场浩劫中无数个缩影之一。但是…
那个能喝下米汤、眼中有了生气的年轻士兵,他活着。
那个失去一条腿、却省下窝头塞给她的老兵,他还活着。
他们的呼吸,他们微弱却顽强的生机,他们望向她的眼神…这一切,不就是她在这片人间炼狱中,用这双手,从死神镰刀下奋力抢夺回来的吗?不就是她用尽力气点燃的、微弱的生命之光吗?
这光如此微弱,渺小得仿佛随时会被硝烟和黑暗吞没。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它不再是她过去那个身份所能带来的虚无缥缈的幻影或冰冷的毁灭,而是此刻,此地,由“苏青”这个身份亲手创造的、带着体温的真实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走到病房外简陋的清洗区。一个巨大的木盆里,浑浊冰冷的水浸泡着成堆染血的绷带和敷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毫不犹豫地将双手浸入那刺骨的冰水中。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激得她一个哆嗦。水很脏,混杂着血污和泥土,油腻腻地包裹着她的皮肤。
她用力地搓洗着一条绷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污水刺激着皮肤,污秽沾染着指甲缝。但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污秽绝望。
这双手,浸泡在脏水里的这双手…它们不再是握着“海棠”、只能带来死亡和复仇的手。
这双手,是在无影灯下稳定操作柳叶刀,缝合破裂内脏的手。
这双手,是为伤者包扎止血、传递最后一丝温暖的手。
这双手,是在这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土上,在绝望的废墟中,一次次从死神镰刀下抢夺生命的手!
冰冷的水冲刷着血污,也仿佛冲刷着她灵魂上厚重的尘埃。她是“苏青”。一个战地医生。她的价值,不再仅仅是为了隐藏那个黑暗的过去,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无法抹平的仇恨。她的价值,就在此刻!就在这双手所能触及的、每一个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上!她的价值,不在于能否抹平过去的深渊,而在于此刻,此地,她能救一个,再救一个!哪怕只多一个!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简陋棚屋的缝隙,望向远处依旧硝烟弥漫、炮声隐隐的前线方向。战争的巨大阴影依然沉重地笼罩着天地,眼神深处的迷茫和那片巨大的空洞并未完全消散,如同废墟上缭绕不散的硝烟。然而,在这片灰烬之中,一种新的东西正在沉淀、凝结——那是一种沉静的、如同磐石般的坚韧。像被风雨反复冲刷却依旧扎根于断崖的松树。
她知道自己依旧渺小,无法改变战争的洪流。她无法让死者复生,无法阻止新的死亡降临。但她可以选择。选择在这裹挟一切、毁灭一切的洪流中,用这双手,拼尽全力,去捞起那些即将沉没的生命。哪怕只能多捞起一个。
“苏青”的身份,不再仅仅是一层用于伪装的画皮,一个躲避追捕的避难所。它己经成为她选择的道路,是她主动背负的十字架,是她在这片地狱里,唯一能寻找到的、通向救赎的荆棘之路。
她重新低下头,将双手更深地埋入冰冷污浊的水中,用力搓洗着下一条带血的绷带。动作依旧带着疲惫的机械感,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但她的内心,那片刚刚经历了冰封和碎裂的心湖深处,一颗微小却异常坚韧的种子,己悄然破土而出,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在绝望的焦土上,顽强地扎下了根。
救一个,再救一个。
这就是“苏青”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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