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压在野战医院每一个人的胸口。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规模战役的洗礼,伤员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般涌来,瞬间塞满了所有能躺人的角落。呻吟、喘息、压抑的哭泣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嗡鸣,刺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着汗臭,浓郁得令人窒息。
手术室的帆布门帘被猛地掀开,护士长踉跄着冲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薄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原本就沙哑的嗓音此刻像是被砂砾彻底磨穿,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
“苏医生!院长!…完了…彻底完了!”她将那张几乎空白的清单拍在沾满血污的简易手术台上,“磺胺粉…没了!最后一点刚给上一个伤员用掉!吗啡…就剩两支!还是小剂量的!消毒酒精…见底了!连…连绷带…都快没了!”她的目光扫过手术室里几张同样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最后落在苏青和院长身上,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怎么办…这么多人…我们拿什么救?拿什么救啊?!”
这声绝望的呼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手术室里短暂的、争分夺秒的忙碌中。空气瞬间冻结。只有伤员粗重痛苦的呼吸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还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青正站在两张并排的手术台之间。左手边,是一个腹部被弹片贯穿的士兵,肠管外露,鲜血浸透了垫布,生命体征急剧下滑,急需磺胺粉对抗几乎必然发生的致命感染。右手边,是一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稚气的学生兵,严重的开放性气胸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内可怕的漏气声,同样急需磺胺粉预防感染和救命。
两份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需求,同时压在了那最后一点理论上可能存在的、但现在被告知“没了”的磺胺粉上。不,现在只剩院长手中那点仅存的、象征性的希望——或许是护士长遗漏的某个角落?但院长铁青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粉碎了任何侥幸。
院长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走到两张手术台中间,目光像沉重的铅块,扫过两个濒死的年轻人。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干涩、沉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磺胺…只有一份了。”他顿了顿,这短暂的停顿却像永恒般漫长,压得人喘不过气,“只能…救一个。选…概率更大的那个。”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年轻的学生兵身上。那张年轻的脸,那因缺氧而青紫的嘴唇,以及相对“更有可能”控制住的伤势,成了冰冷的、决定生死的砝码。
苏青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冰冷而坚硬。她明白院长的逻辑,残酷的战场生存逻辑。但“明白”并不能减轻那瞬间涌上来的巨大荒谬感和撕裂感。她看着那个腹部重伤的士兵,他因失血过多而灰败的脸,那暴露的、脆弱的内脏——没有磺胺,他几乎必死无疑。
“苏医生!”院长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同样沉重的痛苦。
苏青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僵硬地转身,走向存放着最后一点磺胺的托盘。那点白色的粉末,此刻在无影灯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泽。她拿起药瓶,走到学生兵的手术台边。年轻的胸腔被打开,暴露着受伤的肺叶,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她的手,那双曾被誉为“最稳”的手,此刻竟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小心地将那点珍贵的、带着生命重量的磺胺粉,均匀地撒在学生兵那正在渗血的胸腔内壁。粉末接触到创面,瞬间被染红、融化。这微小的动作,代表着生的希望被赋予了其中一人,也代表着对另一人的死亡宣判。
她没有回头去看另一张手术台。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属于腹部伤兵的生命线,在她撒下药粉的瞬间,仿佛被无声地剪断了。
接下来的时间,苏青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协助完成了学生兵胸腔的初步关闭,看着他被推离手术室。然后,她默默地、几乎是挪动地,走到了那张己经变得格外冰冷的手术台旁。
腹部重伤的士兵被转移到了拥挤的病房角落。没有磺胺,没有足够的消毒剂,甚至连更换的干净绷带都成了奢望。苏青守在他床边。他很快陷入高烧昏迷,浑身滚烫得像一块燃烧的炭。伤口处肉眼可见地红肿、恶化,散发出不祥的气味。
苏青用尽了她所知的一切替代方法。她用冰冷的湿布一遍遍为他物理降温,但布片很快被他的高温烤干。她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下苦涩的、据说能清热解毒的草药汤剂,但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下。她徒劳地试图用最简陋的器械清理那不断渗出脓血的伤口,但缺乏有效的抗菌手段,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
士兵在昏迷中痛苦地抽搐着,发出破碎而意义不明的呓语。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呼唤着“娘…”、“阿妹…”、“回家…”。那声音微弱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青的心上。她紧紧握住他那只滚烫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可怕的高热,去拉住那飞速流逝的生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滚烫皮肤下脉搏的狂跳,然后逐渐变得微弱、紊乱,最后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熄灭。她握着的,不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块正在冷却的、沉重的石头。士兵的呼吸骤然停止,身体最后一次无意识地抽搐后,彻底归于沉寂。他那双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茫然地睁着,首首地望着污渍斑斑的帐篷顶,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倒映着无尽的绝望和未了的呼唤。
苏青僵立在床边。她甚至忘了松开那只己经失去所有温度的手。士兵滚烫的体温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她的指尖,与此刻手心的冰冷形成地狱般的对比。那温度,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一种对她无能的灼烧。
张济民临终前染血的军装和那句微弱却清晰的“救救别人”,毫无预兆地、带着尖锐的讽刺感,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救救别人?
没有药!她的医术再精湛,经验再丰富,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劳地在死神面前挥舞着空拳!她那双曾被赋予希望的手,此刻沾满了无力感,它们能缝合伤口,能止血,却无法对抗那肉眼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致命细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本有希望活下去的生命,就这样在她面前,因为最基础的药物匮乏,一点点熄灭,咽下最后一口气。
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紧随其后的,是滔天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愤怒!对战争的愤怒!对匮乏的愤怒!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更是对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死亡烫伤。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无法忍受死者那空洞的凝视。她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冲进外面相对空旷却同样压抑的角落。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她心中燃烧的怒火和绝望。她环顾西周,无人。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近乎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右拳狠狠砸向旁边冰冷的、夯实的土墙!
“砰!”
一声闷响。指关节传来钻心的剧痛,皮肤瞬间破裂,鲜血混合着泥土的污迹,迅速在冰冷的墙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手上的疼痛尖锐而真实,但这痛楚,与心中那片被绝望和愤怒撕裂的巨大空洞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膝盖,沾血的拳头无力地垂在身侧。指间的血珠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像一颗颗凝固的、无声的泪。
药尽灯枯。
不仅仅是药品的枯竭,更是希望之灯的摇摇欲坠。在这片被战争蹂躏的焦土上,连救赎本身,似乎都走到了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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