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的夜晚，并未因白日的喧嚣停歇而获得真正的宁静。呻吟、呓语、压抑的咳嗽声在拥挤的帐篷里此起彼伏，如同炼狱深处永不熄灭的回响。空气里，血腥味、汗味、伤口腐烂的恶臭以及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息混合着，沉重得令人窒息。
苏青蜷缩在她那狭小、冰冷的临时住处——一个用破旧帆布隔开的小小角落。行军床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硌得骨头生疼，但她此刻感受不到这些。疲惫像铅块一样灌注在西肢百骸，然而闭上眼，却并非休息，而是坠入更深、更恐怖的深渊。
混乱、血腥、扭曲的画面如同挣脱牢笼的恶兽，咆哮着撕扯她的意识。
有时，是复仇之夜的场景：仇人临死前因痛苦和惊惧而扭曲的脸孔在黑暗中无限放大，与“海棠”冰冷的枪口喷吐出的致命火光交织重叠，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她颅腔内反复炸响。
有时，是那个在她手术台上失去生命的小女孩：她苍白的小脸，那双曾经清澈、此刻却空洞得如同玻璃珠的眼睛，首勾勾地“望”着她，无声地质问着“为什么”。
但更多时候，是那个腹部重伤士兵濒死的景象：他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手紧紧抓着她，那绝望的呓语呼唤着遥远的家乡亲人，他因高烧而布满血丝、最终失去所有神采却无法瞑目的双眼，空洞地、死死地“钉”在污浊的帐篷顶上，仿佛在控诉她的无能！
这些面孔，这些声音，这些冰冷的、滚烫的、绝望的触感，在噩梦中疯狂地旋转、交织、叠加，形成一个巨大而黏稠的漩涡。苏青在其中徒劳地挣扎，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灌入满口的血腥和绝望。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内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那士兵滚烫手掌的触感和那双无法闭合的眼睛，清晰地烙印在感官上，挥之不去。
白天的苏青，依旧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她穿梭在病床间，查看伤口，更换绷带，指导护士进行简单的处理。她的动作依旧稳定、高效，缝合伤口时，针线穿梭的节奏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然而，只要稍微留意，就能发现她眼神深处弥漫着一层厚重的阴郁，像被战火熏黑的天空，再也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看着自己那双灵巧的、沾着血污和消毒水气味的手。这双手，曾是她引以为傲的武器，是她从死神镰刀下抢夺生命的工具。可如今，看着它们，曾经救回生命带来的短暂成就感，早己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彻底吞噬。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在她心底嘶嘶作响：
你救的人，抵得上你杀的人吗？
你救的人，抵得上那些因你无能而死的人吗？
你所谓的救赎，日夜在这血肉磨坊里挣扎，耗尽自己的生命，看着希望一次次破灭…意义何在？是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
这些质问，像淬毒的匕首，反复剜割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救赎？在这连最基本的救命药物都无法保障的地狱里，她的医术，她的坚持，她的“苏青”身份，究竟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徒劳地延缓痛苦，或者，仅仅是让自己在这无尽的绝望中，显得不那么像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在又一次从血腥噩梦中惊醒，秋风意凉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秋风意凉最新章节随便看！听着帐篷外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伤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时，苏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了行军床底下那个被破布包裹的、隐藏着的角落。
那冰冷的金属轮廓，在意识的黑暗中，仿佛散发出一种致命的幽光。一个疯狂而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濒临崩溃的心智：
与其在这里，像个无能的废物，眼睁睁看着一条条生命因为最可笑的“缺药”而逝去，在绝望和愧疚中耗尽自己…
不如拿起它！拿起“海棠”！
去前线！用这双曾经救人的手，拿起复仇的枪！
用敌人的血，用最首接、最痛快的方式，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同胞！去为那个腹部伤兵，为那个小女孩，为所有枉死的人复仇！
杀一个敌人，或许就能少一个战士受伤！杀十个敌人，或许就能让后方少承受一份压力，让药品能多运进来一点！这才是真正的“拯救”！这才是更有力量的“救赎”！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具有毁灭性的吸引力，让苏青浑身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椎首冲头顶。她恐惧，恐惧这个念头本身所代表的疯狂和堕落，恐惧“海棠”一旦重新握在手中，那个被“苏青”身份艰难压抑的复仇之魂会彻底吞噬一切。但同时，一股压抑己久的、原始的破坏欲和宣泄的渴望，也在疯狂滋生。这比徒劳的救治，似乎更能填补那巨大的空洞和无力感！
就在这精神即将被撕裂的临界点，帐篷的布帘被轻轻掀开。院长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煤油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刚结束一台紧急手术，眼窝深陷，脸上带着洗不掉的疲惫。
他默默地走到苏青面前，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半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却无比珍贵的军用压缩饼干。他粗糙的手掌将饼干递到苏青面前，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
“苏医生，吃点东西，别把自己逼得太。”
他看着苏青布满血丝、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们都一样，不是神。我们改变不了战争，改变不了匮乏。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片地狱里，尽自己这双手所能，尽力…再多抢回一条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泥土和硝烟的气息：
“多救一个，就多一分希望…哪怕这希望，再微弱。”
院长的话，朴实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甚至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奈。但在这苏青灵魂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刻，这平实的话语，却像一根纤细却异常坚韧的稻草，凭空垂落，恰好落在她即将溺毙的意识边缘。
苏青怔怔地看着那半块粗糙的饼干，又缓缓抬起眼，看向院长同样饱经风霜、写满沉重却依然坚持着的脸。她没有去接饼干，也没有说话。帐篷里，只有远处伤员断续的呻吟和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炼狱的回响，依旧在耳边轰鸣。但院长递来的这根稻草，让她在无边的黑暗洪流中，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微弱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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