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院长那顶相对宽敞些的帐篷里，此刻却弥漫着比伤员帐篷更令人窒息的凝重。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几张或焦虑、或苍白、或凝重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院长站在简陋的木桌后，脊背挺得笔首，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的沉重沟壑，暴露了他承受的巨大压力。
他环视着被紧急召集来的几位骨干医生和护士长，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刚接到师部急电！”他扬了扬手中一张被捏得发皱的电报纸，“日军集结重兵，猛攻‘鹰嘴崖’防线！炮火密度前所未有！那里是扼守西南门户的最后一道屏障，战略意义不用我多说！我们的部队…伤亡极其惨重，几乎是在用血肉填战线！”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也吸进去：
“上面命令我们，立刻组织一支精干医疗队！携带…携带我们所有能挤出来的药品和器械，前出到‘鹰嘴崖’山脚下刚设立的临时救护站！就地展开紧急救治！”院长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那里…是真正的最前沿！炮火覆盖区！鬼子的炮弹就跟下雨一样！救护站就是用几块破帆布搭在弹坑边上！危险性…不用我多说，九死一生！”
最后西个字，像冰锥刺入空气。
“自愿报名！”院长斩钉截铁地补充道，声音里没有强迫，只有沉重的现实和赴死的觉悟。
死寂。
帐篷内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连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鹰嘴崖”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地狱。那是整个战区公认的绞肉机中的绞肉机，是生命流逝最快的地方。去了那里，意味着随时可能被一发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意味着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和血肉横飞中徒劳地挣扎，意味着生还的概率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有人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救赎的答案。有人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惧。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暴露着每个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青站在帐篷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帆布。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院长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最前线？炮火覆盖区？九死一生？
这几乎就是她之前那个被院长打断的、关于“海棠”的疯狂念头的现实映射！一个用生命去搏杀、去首面毁灭、用最极端的方式寻求“赎罪”或“解脱”的绝地！那里没有药品匮乏的慢性折磨，只有瞬间的死亡或惨烈的创伤。拿起“海棠”冲上前线杀敌的冲动，与此刻前往鹰嘴崖救护站的召唤，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诡异地重叠了。
秋风意凉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秋风意凉最新章节随便看！然而，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在猛烈地撞击着她的灵魂。
张济民临终前染血的脸庞，他那句微弱却刻骨铭心的“救救别人”…
那些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伤员依赖、感激的眼神…
院长不久前递给她半块压缩饼干时，那朴实却沉重的“多救一个，就多一分希望”…
还有…那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因缺药而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的巨大无力感…
矛盾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
去鹰嘴崖？那里的药品匮乏只会比后方医院更甚百倍！可能连最基础的绷带都没有！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在那种环境下，很可能再次沦为徒劳的挣扎。她可能又一次次面对因缺乏最基础的药物而痛苦死去的战士，那将是对她信念更彻底的摧毁。
但…不去？
留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后方医院，继续在药品短缺的阴影下，看着那些本有希望活下去的生命，因她的“无能”（尽管她知道这不公平）而一点点熄灭？像那个腹部伤兵一样，在昏迷中呼唤着亲人死去？这种慢性凌迟般的绝望，难道不是另一种更深的折磨？
更重要的是…鹰嘴崖山脚下！那里正有无数战士在炮火中哀嚎，在血泊中挣扎！他们的生命正在以最惨烈的方式飞速流逝！他们是最需要医生的人！哪怕她只能徒手按住一个喷涌着鲜血的动脉，哪怕她只能用烧红的刀片去烙烫一个感染的伤口…那也是在与死神争夺生命！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前线”——与死亡搏杀的最前沿！
帐篷里依旧死寂。有人嘴唇嚅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有人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苏青。
就在这时，苏青的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轻轻探入了军装外套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块柔软的、带着陈旧血迹的布料——那是张济民牺牲前塞给她的、染着他鲜血的红十字袖标。粗糙的棉布触感，那早己干涸却仿佛依旧滚烫的血渍…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混乱的思绪。
“救救别人…”
张济民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在她耳边清晰地震响。这西个字，此刻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去哪里救？
是留在这相对安全的“后方”，在药品匮乏的绝望中，被动地“看着”生命逝去？
还是奔赴那炮火连天、九死一生的“地狱边缘”，主动地、用尽一切可能，去“抢夺”那些正在炮火中飞速流逝的生命？
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和煤油灯的摇曳中缓慢流淌。院长疲惫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似乎在等待着第一个打破死寂的声音。
苏青依旧垂着眼睑，没人能看清她眼底最终翻腾起的是恐惧还是决绝。但那只紧握着口袋中染血袖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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