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核心指挥部，深藏在山腹之中。厚重的钢筋混凝土穹顶隔绝了部分爆炸的巨响，却挡不住那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持续震动。每一次重炮炮弹落在附近山头，整个掩体便剧烈地颤抖一下，头顶簌簌落下细密的灰尘，昏黄的瓦斯灯随之疯狂摇曳，将墙上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地图上，象征着国军防线的蓝色标记，在代表日军进攻的、密密麻麻如同毒蛇般的猩红箭头挤压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变形。几个关键的支撑点己被刺眼的红色叉号覆盖，标注着“失守”。代表日军装甲部队的黑色坦克图标，如同钢铁巨兽的獠牙，凶狠地抵近防线最脆弱的结合部。参谋们的声音嘶哑而急促，报告声在压抑的空间里碰撞：
“报告！左翼三号高地失守！日军一个中队正沿山脊向主阵地侧翼迂回！”
“报告！正面二营伤亡超过七成！营长阵亡！请求增援！”
“报告！日军重炮群己前移，炮火覆盖密度增加一倍！我前沿工事大部被毁！”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和绝望的味道。失败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
厚重的防爆门被猛地推开，章含之大步流星地踏入这令人窒息的指挥中枢。他身上的将校呢军装沾满了新鲜的泥点和硝烟痕迹，显然是刚从炮火连天的前沿观察所下来。肩上的少将军星在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映衬着他此刻如花岗岩般冷峻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没有丝毫晋升新贵的意气风发，只有沉甸甸的、压垮山峦的责任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
“情况！”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瞬间劈开了指挥所内嘈杂的绝望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负责的参谋官几乎是扑到地图前，用颤抖的指挥棒快速点过几个致命的位置：“少帅！左翼高地失守，日军正试图包抄我主阵地侧后！正面日军投入了至少一个联队，配属重炮和装甲车，攻势极其凶猛！守军伤亡惨重，防线岌岌可危！师部急令！命我部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增援鹰嘴崖主阵地，务必稳住防线！迟滞日军攻势！为后方调整部署争取时间！”
章含之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住地图上那岌岌可危的防线。左翼高地的失守，如同在防线腰眼上插了一把致命的尖刀。正面承受的巨大压力，更是如同压顶的泰山。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
他猛地一步跨到地图前，从参谋手中夺过指挥棒。手腕沉稳有力，没有丝毫颤抖。冰冷的金属棒尖重重地点在失守的左翼高地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陈默！” 声音斩钉截铁。
“到！” 副官陈默如同标枪般挺立，眼神锐利。
“带上你的加强连！我给你三门迫击炮，两挺重机枪！目标：左翼三号高地！” 章含之的指挥棒沿着地图上山脊的等高线狠狠一划，“不惜代价！两个小时！给我夺回来！切断日军迂回路线！拿不下来，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包了饺子！明白吗？”
“明白！夺回高地！切断迂回！” 陈默的声音带着金属的撞击感，眼神里是赴死的决然。
章含之的指挥棒随即移向正面防线犬牙交错的区域。
“主力！由我亲自指挥！” 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依托鹰嘴崖主峰及两侧险要地形，构筑纵深防御！利用残存工事和弹坑，组织交叉火力！节节抗击！每一寸阵地，都要让鬼子用血来填！没有命令，绝不后退一步！” 他的部署简洁、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间驱散了指挥所内弥漫的恐慌，将绝望转化为背水一战的肃杀。
“是！” 参谋们齐声应命，立刻开始传达部署，电台的滴答声瞬间变得急促。
陈默转身就要去集结部队，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他猛地回头，看向章含之，嘴唇动了动，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忧虑：“少帅！左翼高地，我去拼！但正面…压力太大！您…”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正面是日军主攻方向，是绞肉机的核心，章含之亲临指挥，凶险万分！
章含之霍然转身，目光如电，首刺陈默：“执行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般的意志，“左翼高地是关键！拿不下来，我们全完蛋！我这边，”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紧张的脸，最终落在地图上那片猩红的区域，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顶得住！”
陈默看着章含之眼中那磐石般的意志，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他重重地一跺脚，敬了个军礼：“是！少帅保重！” 转身冲出了指挥所，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
命令下达，指挥部再次陷入高速运转的紧张。章含之站在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敌我态势的变化。炮声透过厚厚的岩壁，变得更加沉闷而密集，如同死神的战鼓。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后勤联络的年轻参谋，抱着文件夹，匆匆穿过忙碌的人群，来到章含之侧后方，低声报告：“少帅，后方转运线路遭到日军炮火封锁，补给车队损失很大，下一批弹药和药品…可能要延误。”
章含之眉头紧锁，目光依旧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关键火力支撑点，头也不回地问：“山脚下的救护站呢？情况怎么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参谋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忍：“报告少帅…极其惨烈！救护站几乎就在炮火覆盖区的正下方！伤员…伤员堆积如山，根本处理不过来！药品…听说早就断了！连绷带都快用光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补充，“…不过…倒是听说，那里有个姓苏的女医生，是那边的顶梁柱！技术…技术神了！听说再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到了她手里，总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很多兄弟都传她是…” 参谋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停住了，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悲悯的神色，意思不言而喻——在鹰嘴崖山脚那片炼狱里，技术再神，也难逃炮火无情的收割和医疗资源彻底枯竭的绝境。
“姓苏的女医生？技术神了？”
这几个字，如同几道无声的惊雷，猛然在章含之的胸腔里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冰封！
清如？！
会是她吗？！
那个在西南战区条件最艰苦、伤亡最惨烈的战地医院里，来历不明、外科手段极高的“苏医生”？那个他苦苦寻觅、魂牵梦萦的身影？她竟然…就在这鹰嘴崖的山脚下？就在这炮火连天、随时可能化为齑粉的炼狱入口？！
无数念头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冷静的堤坝。玉佩的温润触感仿佛就在指尖，宋清如清丽而倔强的脸庞在硝烟弥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狂喜、担忧、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万马奔腾，几乎要将他撕裂！
但仅仅是一瞬。
“轰隆——！！！”
一发重磅炮弹在指挥部上方极近处猛烈炸开！整个掩体如同遭遇了十级地震！顶灯瞬间熄灭，备用瓦斯灯的光线疯狂跳跃！大块的水泥碎屑和尘土从头顶倾泻而下！电台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参谋们惊呼着蹲下躲避。
剧烈的震动和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章含之翻涌的思绪。他猛地一个趔趄，扶住地图桌才稳住身形。脸上被落下的灰尘覆盖，一片灰白。但那瞬间的失神和翻涌的心潮，在烟尘弥漫中己被他强行压回了眼底最深处，只剩下被炮火淬炼出的、钢铁般的冷硬。
战况危急！千钧一发！此刻，他是鹰嘴崖防线的主心骨，是数千将士性命所系的指挥官！儿女情长，私心牵挂，必须让位于这尸山血海的战场！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投向地图上那代表日军装甲突击集群的黑色箭头。声音因为吸入灰尘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穿透了掩体内的混乱：
“通知救护站！” 他对着通讯参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重若千钧，“告诉他们，我部己抵达！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用命填，也要堵住鬼子！为他们…争取后送伤员的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壁，投向了山下那片被炮火笼罩的死亡之地，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托付：
“让他们…坚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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