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救护站的岩洞手术室内，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了脖子。前一秒还是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惨烈搏杀，后一秒，却因章含之那石破天惊的闯入和呐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凝固。
浓重的血腥味、刺鼻的消毒水味、伤员痛苦的微弱呻吟、马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所有这些构成炼狱背景音的声响，似乎都在章含之抓住苏青手腕、嘶吼出那个名字的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激烈到极致的气场对撞，如同两道狂暴的电流在狭窄的空间里悍然对轰，激得空气都在噼啪作响。
苏青手腕上传来的、属于章含之的滚烫体温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翻涌着狂喜、痛楚、难以置信和刻骨思念的眼眸，更是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狠狠刺向她层层包裹的内心最深处，试图撬开那坚硬的外壳，触碰那个被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名为“宋清如”的灵魂。
冰冷的否认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颤抖。她用力挣扎，沾满陈默鲜血的手在他掌心滑脱，留下狰狞的血痕。她搬出演练过无数次的履历，用“皖北逃难”和“听不懂”来筑起堤坝，甚至不惜用“你的兄弟快死了”作为武器，狠狠砸向他的心防，试图逼退他，逼他回到“章少帅”的身份，给她留下最后一丝喘息的空间，让她能躲回“苏医生”这唯一安全的躯壳。
章含之的回应是更用力的禁锢和更咄咄逼人的追问！大火！每一个关键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防线上，砸得她头晕目眩，脸色惨白如尸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震碎肋骨！
无声的对峙在蔓延。他的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抽搐，眼中任何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她则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冰封的表情，绷紧下颌，强迫自己迎上那几乎要将她焚毁的视线，但眼底深处那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惊惧，却如同裂开的冰面，迅速蔓延。
然而，这脆弱的、一触即发的平衡，被手术台上生命最原始的流逝，悍然打破！
就在苏青因为章含之的逼问而心神剧震、手腕被钳制而力道微松的刹那——
“噗——！”
一股温热、粘稠、压力极高的血泉，猛地从她原本死死按压着的、陈默大腿根部的指缝间飙射而出！像一道突然挣脱了束缚的恶毒喷泉，首接溅射到半空，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
“苏医生！血！！止不住的血！！”
旁边正紧张递送器械的年轻护士，第一个看到了这骇人的景象，失声惊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尖锐得如同钢丝划过玻璃，瞬间刺破了岩洞里那令人窒息的凝固气氛！
这声惊呼，如同最凌厉的鞭子，狠狠抽在了章含之和苏青的神经上！
苏青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所有的震惊、恐惧、伪装、挣扎，在生命流逝的最首接威胁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属于医者的绝对专注和冷酷，如同被触发的最后防线，瞬间接管了她的全部意识！
救人！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她猛地一甩胳膊！这一次，爆发出的力量远超之前！或许是章含之也在那飙射的血箭和惊呼声中下意识松了力道，苏青沾满鲜血的手腕瞬间挣脱了他的钳制！
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再看章含之一眼！她的身体如同最精密的机器，瞬间复位！整个人再次扑到陈默腿边，那双刚刚获得自由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稳定和力道，重新、更加凶狠地、死死地按压了下去！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向那个致命的出血点！
“呃！” 昏迷中的陈默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濒死的嗬嗬声。
“纱布！加压包扎！快！把所有能用的敷料都拿来！快！” 苏青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却冰冷得没有任何一丝情绪起伏，只有最简洁、最急促的命令。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重新被压住的创口，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她撕裂的身份对峙从未发生过。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指下那微弱却顽强的血管搏动，以及如何扼住那汹涌的生命之泉。
章含之被苏青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和骤然切换的、冰冷到极致的专注状态震得后退了半步。那飙射的血箭和护士的惊呼，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心中那焚尽一切的狂喜和执念，让他从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冲击中猛地惊醒！
陈默！他的兄弟！正在他眼前流血！濒死！
而他，竟然在此时此地，因为自己的私情，差点干扰了抢救！一股巨大的后怕和强烈的自责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看着苏青瞬间投入战斗的背影，那双沾满血污、却稳定得如同焊死在伤口上的手，那额角不断滚落、混合着血污的汗珠，那完全沉浸在拯救生命中的、散发着冰冷光芒的侧影…
理智如同沉重的枷锁，重新套回了他的脖颈。他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两步，艰难地让开了手术台最核心的区域，将空间还给那些正在与死神搏斗的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像被最坚韧的丝线牢牢拴住，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苏青身上。目光贪婪地、痛苦地、难以置信地描摹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个表情变化。
那专注的侧脸轮廓…分明就是清如！可那眉宇间沉淀的、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沧桑，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冰冷又灼热的意志之光，那操作时带着的、一种近乎狠厉的果决和稳定…却又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令人心悸！
记忆中的宋清如，是灵动的，是狡黠的，是带着书香门第的温婉与倔强的，她会银针救人，但何曾有过这般…在尸山血海中徒手掏挖生命、面不改色地与最惨烈的死亡贴身肉搏的悍勇与冷酷？
熟悉的轮廓，陌生的灵魂。巨大的疑问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如同两只手，狠狠撕扯着章含之的内心。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早己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渗出的鲜血混合着之前的硝烟尘土，粘腻而刺痛。但他浑然未觉。
手术在一种极度压抑、几乎令人崩溃的气氛中，艰难地继续着。
岩洞里只剩下器械偶尔碰撞的冰冷声响、苏青短促而清晰的指令、护士们压抑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陈默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喘息。每一次苏青更换动作，每一次敷料被鲜血浸透，都让章含之的心脏提到嗓子眼，又死死咽下。他像一尊沉默的、浸透了血与痛苦的石雕，矗立在手术室门口的阴影里，承受着无声的、凌迟般的煎熬。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浸泡在浓稠的血腥和绝望之中。他看着苏青额角的汗珠不断汇聚、滴落，看着护士用相对干净的布角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以免汗水模糊视线妨碍操作…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章含之的心底。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训练受伤，她笨拙地给他上药包扎，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笑着想抬手替她擦去，她却红着脸躲开，嗔怪他乱动…
回忆与现实重叠，巨大的酸楚和无法靠近的鸿沟，让他几乎窒息。
而手术台旁，苏青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眼前这片血肉模糊的创口上。她不敢分心，不敢回想，甚至不敢去感受那道一首钉在自己身上的、几乎要将她烧穿的目光。
她只能做苏青。
只能是苏医生。
只能救人。
然而，那目光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烤着她的脊背。他刚才那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深深钉进了她的脑海，不断地回响、震荡，试图撬开她紧锁的心门。
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出血痕，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手上的动作越发迅疾、稳定、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仿佛只有用这种极致的专注和身体的疲惫，才能压制住内心深处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名为“宋清如”的惊惶与痛楚。
血，还在流。
生命，还在流逝。
过去与现在，身份与真情，在这昏暗摇曳的马灯光下，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岩洞里，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惨烈无比的拉锯战。而躺在手术台上的陈默，他微弱的心跳，不仅牵动着生死，更成为了这场意外重逢中最沉重、最残酷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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