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扇简陋的、用厚重毛毡勉强隔断的门被推开时，外面昏暗甬道里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壁上悬挂的油灯灯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走出来那人被骤然拉长的、摇曳的影子投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脱离了躯壳。
苏青几乎是跌出来的。她的背脊重重靠上洞口旁湿冷的岩石，那坚硬的触感透过早被血与汗浸透、变得沉甸冰冷的手术服，硌得她生疼，却也提供了一丝支撑，让她没有软倒在地。她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脆弱而紧绷的弧线，喉间抑制不住地轻喘，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短促与深重。手术持续了太久，高度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带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虚脱。她闭上眼，眼皮却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着，眼前仿佛还残留着无影灯刺目的光晕，以及那片无处不在的、粘稠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血红。
她的手术服前襟和袖臂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深褐、暗红、以及汗水涸留下的深色印记纵横交错，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她的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又展平的纸，嘴唇干裂，唯有眼睑下有着极度倦怠带来的青灰阴影。她的双手——那双刚刚完成了近乎奇迹般精密操作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指尖的颤抖清晰可见，那是长时间极限用力、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生理性抗议。她试图将它们藏到身后，却发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快要消失。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浪潮中，一个身影迅速而急切地靠近，带着她此刻最不愿面对、却又无法逃避的气息。
“……他怎么样？”
章含之的声音在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那底下奔涌的焦灼、恐惧，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希冀。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她脸上，试图从她极度疲惫的面容上搜寻任何一丝信息。
苏青没有睁眼。她怕一睁开，某种努力构建的壁垒就会在那目光下分崩离析。她的声音因过度消耗而异常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岩石，并且刻意淬炼得冰冷、平板，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纯粹是医者对着陌生家属的职业性陈述：
“暂时止住血了。股动脉结扎，胸腔引流建立。”她语速平稳，列举着冷冰冰的医学成果，然后话音一转，落下更沉重的阴影，“但伤得太重，失血太多，生命体征极其微弱。深度昏迷。并未脱离危险期。”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强调接下来的话：“感染，器官衰竭……每一道都是鬼门关。能不能挺过去，看今晚……和后面几天。”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既刺向询问者，也刺向她自己。她必须这么说，必须剥离所有情感，才能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冷静。
“谢谢……苏医生。”
章含之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而疏远的称呼，舌尖仿佛都带着苦涩。他知道她在划清界限，在用这层身份将自己包裹起来。他配合了，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那目光灼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探究、痛楚和一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熟悉感。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被汗湿贴在额角的发丝，以及那紧闭双眼下无法掩饰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以兄弟之名，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无法拒绝。
苏青沉默了片刻。岩壁的冰冷似乎正一点点渗进她的脊椎。她终于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依旧没有看他，声音低哑：“可以。但别太久，他需要绝对安静。”——这是无可指摘的专业指令，是她此刻最好的盾牌。
章含之得到许可，立刻侧身从她旁边经过，掀开那厚重的毛毡门帘，走进了临时隔出的术后观察区。
里面的空气更加浑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秋风意凉 弥漫着更浓重的血腥味、药味，还有一种属于重伤者的、衰败的气息。光线黯淡，只有一两盏小灯照亮着中央那张简陋病床的周围。
陈默躺在那儿，无声无息，像一尊被战争摧残过的破碎塑像。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身上覆盖着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被，但出的肩膀和胸膛处，厚厚的绷带层层缠绕，依旧有淡淡的血色隐约渗出。各种管子——输液的、引流的——像脆弱的生命线般连接着他冰冷的身体和外界。
章含之走到床前，脚步放得极轻。他看着兄弟了无生气的脸庞，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楚尖锐而真实。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碰一碰陈默的手臂，却又怕惊扰了那微弱的生命之火，最终只是悬在半空，然后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泛白。
然而，仅仅几分钟后，他那饱含着对兄弟担忧与悲痛的目光，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漂移。它们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内心深处巨大疑问和渴望的力量牵引着，转向了观察区的另一侧。
苏青并没有跟进来，但她就在不远处。
她似乎强迫自己从那短暂的休息中抽离，重新投入了工作。或许是在检查另一个伤员的伤口，或许是在清点所剩无几的药品，或许只是借着忙碌来逃避与他共处一室的窒息感。
章含之的视线，如同最隐秘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她。
他看见她走到一个因疼痛而低声哭泣的小战士床前。她俯下身，侧影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疲惫却依旧专注的线条。她检查着绷带，动作熟练而轻柔。然后，她极快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非常轻地、几乎是触碰般拂过那小战士被汗湿的额角，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柔和情绪，极其艰难地冲破了她脸上冰封般的疲惫与冷静，在她眼底闪现了一下。那么微弱，却像黑夜里倏忽划过的流星，亮得惊心。旋即，它消失了，她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机械的、冷静自持的状态，转身去查看输液瓶的高度，眉头因计量或药品匮乏而微微蹙起，进行着精确的判断。
他看见她与一名脸上带着稚气的小护士低声交代注意事项，语速平稳清晰，条理分明，每一个指令都简洁有效。但她的手指，在说话间隙，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仿佛仍在抵抗着那无法完全平息的操作后的颤抖。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被章含之贪婪地收入眼底，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份严谨专注，与他记忆中那个宋清如截然不同。岁月和经历在她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盔甲，磨砺出了另一种棱角。
然而，那精准判断下的负责，那极度疲惫中依旧不曾放缓的动作，那面对弱小痛苦时，即便迅速隐藏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的本能温柔……这些碎片，却又无比精准地与他所认知的那个“宋清如”骨子里的内核——那份深藏的、执拗的坚韧与善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这是一种残酷的割裂，却又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吻合。陌生又熟悉，冰冷又炽热。
他几乎可以肯定，却又因这巨大的差异和她的刻意疏离而不敢最终确认。他站在生死边缘的兄弟床前，灵魂却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为陈默揪心，另一半，则被那个沉默忙碌、浑身浴血、疲惫不堪却依旧挺首脊背的身影，牢牢钉住，无法动弹。
他只能这样沉默地站着，以担忧兄弟的名义，贪婪地捕捉着关于“苏医生”的一切，在绝望的深渊旁，小心翼翼地拼凑着那颗他以为早己陨落的星辰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血腥的气息，压抑的呻吟与仪器冰冷的滴答声交织，构成这沉默守护下，惊心动魄的暗流与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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