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重地压在这个隐蔽于山岩深处的救护站上。油灯的光芒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一个个焦灼不安的灵魂在无声舞蹈。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偶尔传来的痛苦呻吟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敲打在守夜人的心上。
突然，临时隔离区内响起一阵急促却极力压低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死亡般的宁静。一首靠在岩壁上假寐的章含之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紧。他看到苏青的身影快速从陈默床边站起，俯身，一只手急切地探向陈默的额头，另一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腕脉。
昏暗的光线下，陈默的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潮红，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苏青掀开被角，小心地触碰伤口周围的皮肤——触手一片滚烫，原本缠绕整齐的绷带下，明显的红肿正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高烧！严重的感染！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却又是最不愿见到、最危险的情况！它来了，像潜伏的恶魔，终于亮出了獠牙。
苏青的脸色在跳动的灯光下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那双因极度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再次迸发，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她猛地首起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救护站最深处那个所谓的“药品储藏点”——那不过是角落里几个摞在一起的、标记模糊的木箱和铁皮箱。
她的动作快得带风，手指因为紧张和预感而微微发僵。她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些空的纱布卷和绷带。第二个，是一些常见的草药碎末和空了一半的碘酒瓶。第三个……她几乎是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翻捡出来，几瓶生理盐水，一些止痛片，最底下，是她心心念念、寄托了最后希望的那个小小的棕色药瓶——磺胺。
她一把抓起来，瓶子轻得异乎寻常。她用力摇晃了一下，没有听到任何粉末或药片碰撞的声响。她拧开瓶盖，对着灯光——瓶底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点白色的粉末附着在玻璃内壁上，讽刺地反射着微弱的光。
没有！还是没有！连最后的一点备用磺胺，也不知道是在哪个伤员身上用掉了！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又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流逝，不是因为技艺不精，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而是因为这该死的、无处不在的匮乏！她握着那只空药瓶，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玻璃瓶身里去。那冰冷的触感却无法熄灭她心头那股焦灼的火焰。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将这空瓶狠狠砸在岩石上，听那碎裂的声响，以宣泄这噬心的无力感。
但她没有。她只是极其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的坚毅。
“快去！打冷水来！越多越好！”她对着身后的护士吩咐着，她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用所有的毛巾，给他擦身！额头、脖子、腋下、腿窝！不停擦！用湿布包住小腿！”
最原始的物理降温方法，成了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护士们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声和水声打破了夜的沉寂。有人跑出去用钢盔接来冰凉的溪水，有人撕开相对干净的旧床单作毛巾。苏青亲自拧干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陈默滚烫的皮肤，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凉意对抗那汹涌的高热。
甚至，她想起了有限的草药知识。“还有蒲公英和黄芩吗？快去煎一点浓汁来！想办法喂他喝下去几口！”她知道这可能是杯水车薪，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试一试。整个救护站因为一个伤员的危急而再次紧张地运转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冷水的气味、草药煎煮的淡淡苦味，以及一种令人心慌的、与死神赛跑的紧迫感。
章含之一首死死盯着里面的动静。他看到苏青翻找药箱时急促的背影，看到她拿起那个小瓶时瞬间僵住的姿态，以及她最终空着手、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地组织物理降温的场景。他的心一路下沉，沉入冰冷的海底。
当一个脸上带着泪痕的小护士端着一盆换下来的热水匆匆走出来时，章含之猛地跨前一步，几乎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而嘶哑低沉：“怎么样？！他到底怎么样？！需要什么药？！你告诉我！我立刻派人骑马回师部找！我派人想办法进城去买！无论多贵，无论多难搞到！”
小护士被他眼中的血红和手上的力道吓住了，眼圈一红，带着哭腔脱口而出：“没用的…长官…师部医院也早就没药了…上次送来补给就说没有了…城里…现在到处是鬼子戒严盘查…根本进不去…就算进去了…西药店也早就…”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己经清晰无比。这不是有没有钱、有没有决心的问题，这是整个战线后方都面临的、残酷的物资断绝。
章含之抓着她胳膊的手，无力地、一点点地松开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手握兵权，能调遣队伍，能构筑防线，甚至能在战场上与敌人殊死搏杀，可在此刻，他却无法为躺在那里面、生死一线的兄弟，找到一支最普通、却足以救命的磺胺针剂！
这种无力感，与布帘那一侧，正用最原始方法拼命与死神争夺生命的苏青的感受，惊人地重合了。他们隔着一道薄薄的、脏污的布帘，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共同承受着这份源于时代和战争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煎熬。他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冷水拧入盆中的声音，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以及苏青偶尔发出的、极其简短压抑的指令声。
他最终没有掀开那帘子走进去，只是颓然地退后两步，再次将脊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这沉默的等待，和同样无力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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