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山谷间的薄雾,为救护站所在的岩洞入口镀上了一层惨淡的灰白。夜的沉重并未完全褪去,白昼的喧嚣也尚未真正开始,空气中悬浮着一种介于希望与疲惫之间的、令人不安的宁静。
章含之从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共同守护中短暂抽身,回到了设在不远处另一隐蔽岩坳下的临时指挥部。这里的气氛与救护站截然不同,电报机断续发出枯燥的滴答声,作战地图铺在简陋的木板上,上面标注着密集的箭头和防线,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皮革和尘土的味道。属于战争的、冷硬而理性的秩序,试图将他拉回熟悉的轨道。
然而,他挥退了参谋,独自坐在的行军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紧蹙的眉心。激动狂潮退去后,冷静的思忖如同潮水下的礁石,清晰地显露出来。
是她。
几乎百分百确定。
昨夜那漫长数小时的近距离观察,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如同慢镜头般一帧帧剖析。她那激烈的、近乎失态的否认,非但不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更像是一种被戳中要害后本能的、仓促的防御。那双总是刻意低垂或避开他的眼睛里,在瞬间对视时泄露出的绝非陌生人的茫然,而是深藏的慌乱、痛楚,以及一种他无法错辨的、属于过往的熟悉光影。
更重要的是她的技术,她的状态。处理陈默那样危重伤势时所展现出的、远超其表面年龄的惊人冷静、果决的判断力和精湛至极的操作——那绝非一个寻常逃难女子所能具备。那必然是在极端严苛甚至残酷的环境下,经过大量实践和系统训练才能磨砺出的能力。那场冷静策划并最终执行的复仇,更是需要异于常人的坚韧与决断力。这一切,都与“苏青”身上那种沉静之下蕴藏着巨大能量、面对血腥和死亡时近乎冷酷的专业态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号。
思绪及此,他看向救护站的方向,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陈默的重伤,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此刻在他眼中,竟仿佛成了上天悲悯又残酷的安排,一个将他送到她身边的机会。一个让他能够以最正当、最无法被拒绝的理由——关心生死兄弟——近距离地接触她、观察她、保护她,并最终确认那几乎己无需确认的身份的契机。陈默,成了连接他们之间那道深渊的、最坚固也是最无奈的桥梁。
与此同时,救护站内。
苏青正强迫自己浸没在无尽的忙碌中。清点所剩无几的药品,检查伤员们一夜过后的情况,更换绷带,指导护士们准备那寡淡却至关重要的早饭。她的动作依旧精准、高效,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
但只要稍有间隙,哪怕只是低头书写记录的几秒钟,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便会如潮水般涌上,瞬间冲垮她用意志力构筑的堤坝。章含之的存在,他昨夜那灼热的目光、克制的动作、无声的陪伴,像一块巨大的陨石,重重砸入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血腥的过往如同挣脱囚笼的猛兽,在她脑中肆意奔腾。父亲染血的长衫,母亲绝望的眼神,宋府冲天的火光,仇人倒毙时惊愕扭曲的脸庞,自己手中冰冷沉重的枪……还有那之后漫长无尽的、被仇恨和孤独吞噬的流亡之路,以及那双沾满鲜血、无论怎么清洗都仿佛带着腥气的双手。这些记忆与她此刻身上的白袍、与眼前需要救治的伤员、与章含之那双充满了震惊、狂喜、探寻,以及深沉到让她心悸的担忧的眼睛,疯狂地交织、碰撞!
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恐惧。她害怕身份暴露。一旦“宋清如”还活着的消息传出,会引来怎样的追查和风波?她更害怕章含之知道一切——知道她并非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保护的、没想到取什么名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明媚的少女,而是一个手染鲜血、在黑暗里爬行的复仇者。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眼中可能出现的震惊、失望,乃至……鄙弃。那段黑暗污秽的过去,会像浓墨一样,彻底玷污“苏青”这个身份所艰难承载的、一点点关于救赎和新生的微末意义。她贪恋此刻作为“苏医生”所能获得的片刻宁静与价值,哪怕它伴随着无尽的危险与疲惫。
于是,她只能更深地将自己埋入工作,用肉体的疲乏来麻痹汹涌的神经,用对每一个伤员的专注来对抗内心的风暴。这身白袍和这里的血腥味,成了她最后的盔甲。
临近中午,一名年轻的勤务兵小跑着来到救护站,有些拘谨地递给护士长两个军用的水果罐头。黄桃的,标签己经磨损,但在当前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极其珍贵的奢侈品。
“报告……我们团长说……医生护士们辛苦了,这个…给同志们补充点体力。”小兵磕磕巴巴地传达着命令,眼神里带着对医护人员的由衷敬意。
护士长愣了一下,接过罐头,连声道谢。苏青正在一旁给一个伤员喂水,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没有回头,但后背的线条似乎微微绷紧了。她当然知道这“有功医护人员”指的是谁。这份关怀,打着公事公办的旗号,借着陈默和整个医疗队的名义,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她竖起的尖刺,却精准地触碰到了她内心最柔软、最渴望温暖的部分。
她看着护士长将罐头打开,那甜腻的、久违的果香瞬间飘散在充满药味和血腥的空气里,显得如此突兀又。金黄色的桃瓣被小心地分送到重伤员和那些同样疲惫不堪的小护士手中。大家都很惊喜,小声地道着谢,珍惜地小口品尝着这难得的慰藉。
苏青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罐头,更没有去取食。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然后转身去清洗换药盘。但那种被小心翼翼保护着、包裹着的关怀,像一股涓涓的暖流,无声无息却又固执地渗透着她冰封的心湖边缘,带来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酸楚与悸动。
此后,章含之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救护站,以了解陈默病情为无可指摘的理由。他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但目光总会追寻着她的身影。他不再逼问,只是沉默地观察,偶尔在她遇到实在棘手的困难时,他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纯粹解决问题的军人方式提出:“需要人手吗?”或者“还缺干净的铺盖?燃料够不够?我让人去办。”
他送来的东西不再是显眼的水果罐头,可能是一捆好不容易找来的相对柔软的旧棉布,几袋可以让大家喝上热粥的米,甚至是一小桶珍贵的燃油,用于夜间照明和消毒。每一样,都切实地缓解着救护站的实际困难。
苏青依旧维持着“苏医生”的疏离面具,用最简洁、最专业的术语汇报陈默的状况,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和交流。但在他那持久而灼热的注视下,在那份沉默却切实有效的守护下,她的否认不再像最初那样斩钉截铁、冰冷如铁。她需要越来越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才能保持声音的平稳。眼神的躲闪越来越多,与他目光意外相接时,那瞬间的慌乱也越来越难以立刻掩饰。
心防,那层用苦难、仇恨和恐惧浇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持久、更温柔也更具穿透力的力量,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裂隙。
而昏迷中的陈默,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却顽强,成为这场发生在无声处、却惊心动魄的情感与意志拉锯战中,最关键也最沉默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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