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这片被钢铁与烈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咽喉。
持续了不知多少昼夜的疯狂咆哮——重炮的轰鸣、机枪的嘶吼、炸弹的尖啸、士兵的呐喊与哀嚎——如同退潮般，突兀地、令人不安地减弱、稀疏，最终，竟陷入了某种近乎死寂的停顿。
只有零星几声冷枪，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抽搐，远远地从主峰方向传来，反而更加衬托出这笼罩西野的、沉重的寂静。
弥漫在山谷间、如同厚重尸布般的硝烟，失去了新的炮火搅动，开始缓慢地、懒散地沉降、飘散。久违的、略显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竟得以艰难地穿透这浑浊的屏障，一束束斜照下来，落在焦黑的弹坑、折断的树木、散落的金属残骸以及被血泥浸透的土地上。光线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和未散尽的烟霭无声飞舞，形成一种诡异而虚幻的光幕。
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像一层薄纱，暂时掩盖了满目的疮痍和死亡的气息。却掩盖不住那浸入泥土骨髓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也抚不平每一张脸上刻印的疲惫与创伤。
鹰嘴崖救护站，这片炼狱中的孤岛，也因此获得了一丝极其珍贵、却又令人忐忑的喘息之机。
岩洞内，呻吟声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仿佛怕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医护人员早己透支的身体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有人靠着湿冷的岩壁，头一点一点地陷入短暂的昏睡；有人默默地清点着几乎见底的药品箱，将所剩无几的纱布、吗啡、磺胺粉反复归拢，动作机械而麻木；有人端着破口搪瓷杯，小口啜饮着浑浊的、勉强烧开的雨水，眼神空洞地望着洞口那异常的光亮。
苏青刚刚给陈默换完药。他腿部的创口依然狰狞，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晕，显示着低度感染的存在，但好在趋势是向好的，没有出现可怕的恶化迹象。生命的力量，正在这具破碎的身体里顽强地挣扎。
她首起酸痛的腰背，颈椎和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声响。连续无数个小时的高强度手术、换药、处理突发伤情，以及章含之带来的、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侧的精神重压，让她的神经如同绷紧到极限的钢丝，几乎麻木。
她下意识地抬起沾着药渍和血痕的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岩洞出口。
迈出洞口，踏入那片被阳光勉强眷顾的断壁残垣之间。一瞬间，那略带暖意的光线包裹了她，驱散了岩洞内阴冷潮湿的寒气，也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太久了。她都快忘了阳光照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她靠在半截被炸塌的、还残留着硝烟痕迹的断壁上，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薄薄的、真实的暖意试图渗透她冰冷疲惫的肌肤。阳光透过眼睑，映出一片模糊的、温暖的血红色。耳边不再是永无止境的爆炸和惨叫，只有山谷间微弱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一些疲惫的交谈声。
这片刻的宁静，像偷来的时光，珍贵得近乎奢侈，也虚幻得令人心慌。她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想炮火何时会再次落下，不去想药品还能支撑多久，不去想陈默能否挺过感染关，更不去想…那个站在不远处，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在她身上的人。
她只是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依旧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底味，但至少，不再那么浓得令人窒息。阳光晒在脸上，微微发烫，仿佛能暂时熨平一些紧绷的神经和心底深处无法言说的褶皱。这一刻，她不是背负血海深仇的逃亡者，不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战地医生，只是一个在无尽疲惫中，侥幸偷得片刻歇息的普通人。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秋风意凉》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不远处，临时指挥部敞开的洞口。章含之负手而立，军装笔挺，却掩不住眉宇间深重的倦色和硝烟痕迹。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医护和躺卧的伤员，不由自主地、近乎贪婪地，追随着那个靠在断壁上的纤瘦身影。
阳光勾勒出她疲惫的侧脸轮廓，几缕乌黑的发丝从简陋的帽檐下散落，被微风轻轻拂动，粘在她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微微眯着眼，仰头承受着阳光的抚慰，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冰冷专注或深沉疲惫的眼睛，此刻在光线下，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和茫然。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挣扎了太久、终于找到一片浮木暂时栖息的小兽，浑身湿透，精疲力尽，让人看得心头发紧，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强烈的保护欲。
是她。一定是她。
那眉眼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微微抿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在阳光下无比清晰地指向那个他刻在心底的名字。
她经历了什么？才会将那份他记忆中的灵动与温婉，磨砺成如今这般沉静如渊、甚至带着伤痕累累的坚韧？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脚步，想要走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胸膛挡住所有风雨，告诉她别怕，他找到了她，他不会再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但他的脚如同被钉在原地。他不敢。
他怕自己哪怕最轻微的一个动作，一丝声响，都会惊扰了这片刻的、偷来的宁静，都会让她像受惊的鸟儿般，瞬间收起那一点点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重新竖起冰冷尖锐的刺，躲回那个名为“苏青”的、他无法触及的坚硬外壳里去。他只能远远地、沉默地凝视着，将所有的痛惜、疑问和汹涌的情感，死死压在心底，化作目光中沉甸甸的、无声的守望。
“太静了…”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和。声音来自岩洞旁一个临时担架上躺着的老兵。他一条腿裹着厚厚的、渗出黄褐色污渍的绷带，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硝烟熏燎的痕迹。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享受这难得的歇息，反而皱着眉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异常寂静、只有微风拂过的天空，嘴唇嗫嚅着，喃喃自语：
“静得瘆人…狗日的小鬼子…炮打得正凶，咋说停就停了…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能从空气里嗅出阴谋的味道，“这帮畜生…怕不是在憋坏水…憋更大的…”
他的话音未落，像是为了印证他这不祥的预感——
嗡……
一种低沉、沉闷、极具压迫感的引擎轰鸣声，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
这声音不同于他们听惯了的、炮弹划破空气的尖锐嘶啸，也不同于己方运输卡车疲惫的喘息。它是一种持续的、稳定的、带着金属厚重感和某种无情规律的嗡鸣，由远及近，仿佛一群巨大的、冰冷的钢铁蜂群，正从云层之上逼近。
声音初时微弱，却迅速变得清晰可辨，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弦上。
阳光下，所有正在享受这片刻宁静的人——靠在断壁上的苏青、站在指挥部门口的章含之、打盹的医护、喝水的伤员——动作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人们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不祥之声，望向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却仿佛正酝酿着未知风暴的天空。
寂静被打破了。
一种新的、更加令人心悸的紧张氛围，如同迅速弥漫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鹰嘴谷。那温暖的阳光，似乎也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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