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内侧的墨莲印记微微生温,像一块被捂热的青玉。
沈清欢垂眸看着那道痕迹,陌生,却又与骨血相连。
现代社会的最后一丝涟漪——医院消毒水气味、仪器的滴答声、周明远那张混杂着贪婪与掌控欲的脸——彻底沉入了意识的深海。
只有福伯溅落在脸上的温热血液,带着决绝的悲壮,成为连接过去与此刻的唯一通道。
她现在是沈清欢。
十六岁,沈府庶出的二小姐。
昨夜一场“失足坠楼”,真正的二小姐己经死去,而现在成了她沈清欢。
不过好像她的灵魂与这身体异常吻合,就好像她就是原身。
她脑中有来自神族的印记,可为什么她又在凡人界?
她没有原身的记忆,却只知道父亲对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当然,当着别人的面,他对她严厉冷漠,背地里像昨日那般又把她当成了宝贝女儿。
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做?或许是想保护她?可这样所谓的保护,却又给了她太多的伤害。
昨日那样的动静,一府上下,只有父亲和她身边的人知晓,其他人似乎不清楚。
父亲沈知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小事故,可那所谓的小事故,昨晚差点让她丢了性命。
额角的刺痛仍在,盖过被角的手腕细瘦伶仃。
可那双重新清明的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坚硬如铁。
属于前世顶级文物修复师的眼光、属于“云梦79号”母体锚点挣扎求生的狠劲,都糅杂在这具稚嫩的身体里。
“二小姐,该用药了。”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冬霜,怯生生地端来浓黑的药汁,眼睛红得像兔子,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惑。
门帘一挑,带着一身雨后微凉空气走进来的,正是她的嫡姐沈明珠。
沈明珠比沈清欢大两岁,身量高挑,穿一身莲青色缠枝芙蓉纹锦缎袄裙,通身气派。
她目光掠过沈清欢苍白的脸、额角的伤布,最终落在她身上盖着的、洗得微微发白的旧锦被上,精致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
那眼神像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摆件,带着明晃晃的嫌弃。
“醒了?”
她开口,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温度,“父亲命我给你送来库房新领的‘细云锦’做被面,省得你用这些旧物,叫人看了笑话咱们沈府待薄了庶女。”
她身后跟着的得力婆子李嬷嬷立刻捧着两匹崭新的、银光闪闪的料子上前。
“多谢姐姐,有劳父亲挂心。”沈清欢声音微哑,语气却平静无波,黑黢黢的眼睛抬起来,清凌凌地望向沈明珠。
这平静显然出乎沈明珠意料,让她准备好的下一句敲打噎在了喉咙里。
尤其那双眼睛,没了往日的怯懦瑟缩,澄澈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看得她心头莫名一悸。
沈明珠微恼,话锋立转:“昨夜算你命大。可福伯……”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带了点刻意的审视,“伺候不力,又惊扰了府里护院,被打死了,爹恼了,己遣人将他一家子都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她语气轻飘飘,仿佛在处置一件寻常物事。
沈清欢攥着锦被的手指猛地收紧,手背青筋隐现。
福伯死了,就在她眼前被那道骇人的剑气撕裂,替她搏得那不足半秒的生机。
可爹为什么说是被他叫人打死的?
沈清欢百思不得其解,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只是长长的眼睫垂了下去,遮住了眼中瞬间翻涌的冰冷杀意。
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一片空茫的哀伤。
“是吗……”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福伯他……那姐姐可知,爹爹打算如何处置我?”
既然不能说出真相,那就问问吧。
沈明珠满意地看着她这副哀戚无依的样子,觉得那个熟悉的、可以随意搓圆揉扁的庶妹又回来了。
她唇角勾起一丝高高在上的弧度:“处置你?你还能如何?病着就在屋里好生待着,少惹父亲生气。安姨娘那边,自有我母亲照应。”
安姨娘,其实并不是沈清欢的亲生母亲,她父亲把她带回家交给了无儿无女的安姨娘抚养。
沈明珠这话,是提醒,更是赤裸的威胁。
沈明珠撂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好好休养”,领着李嬷嬷趾高气扬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浓郁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冬霜绞着衣角,小声劝道:“二小姐,您快喝药吧,趁热……”
沈清欢没动。她掀开被角,下了床。脚步还有些虚浮,她却站得极稳。
“冬霜,”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冻了千年的冰,“去替我瞧瞧,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菱花格窗。
冷湿的雨气混着泥土的腥味涌进来,窗外庭院深深,雕梁画栋浸在灰蒙蒙的水汽里,精致得压抑。
冬霜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匆匆去看廊下放着的铜盆。回来时小脸更白了几分:“回小姐,是下雨了,还不小。”
沈清欢望着雨水顺着瓦当不断滴落的手水盆中,那被稀释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铁锈味的暗红色水痕,唇边缓缓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
下雨了。很好。
正好能冲刷掉昨夜那片地方最后一点不该存在的痕迹。
既然父亲要隐瞒真相,她还是继续做个透明的二小姐吧。
她转过身,视线落在冬霜脸上,平静而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让冬霜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
“冬霜,”
沈清欢的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府里的规矩,‘家生子’亲眷,若在主子院里意外亡故或重伤遣走,当房主事婆子需三日内至库房销账核名,记录在《仆役簿》上,对吗?”
冬霜一愣,她是家生子,爹娘都是府里老人,这些规矩她自然懂,只是惊讶二小姐怎会如此清楚府内中馈规矩。
她赶紧点头:“是……是的。李嬷嬷管着咱们园子,按理是要去核销的。”
沈清欢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她端起床头那碗漆黑的药汁,凑到唇边。
浓重的苦涩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极其细微的霉味。
她手腕内侧的墨莲印记,猛地一跳,一种细微的麻痒感迅速在舌根泛起!
几乎是同时,属于顶级文物修复师那对气味的刻骨敏感被瞬间触发——这药汤里,掺杂了不该有的东西。
是生半夏的气味,比正常剂量浓郁数倍。
生半夏毒性猛烈,常用但剂量极其严格,稍有不慎便能致人喉舌、失音甚至窒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起,首冲头顶。呵,果然连养病的机会都不给,沈明珠的“关照”,真是无微不至。
她不动声色,手腕微不可察地一倾,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碗沿泼溅大半在地毯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
冬霜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找抹布。
“手抖,没拿稳。”
沈清欢淡淡道,将剩下的小半碗残药递过去,“凉了,又洒了,拿去倒了吧。”
眼神里的平静让冬霜不敢质疑,连忙接过碗退下。
沈清欢走到书案旁。
上面有几幅沈明珠过去嫌她愚钝随手扔下的、原主临摹的字帖,笔力稚嫩。
她拿起笔,沾了些残墨,在一张废弃的宣纸上随意描摹。
手腕上那墨莲印记似乎在散发着微暖,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笔下原本僵硬呆板的线条,在那一刻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变得灵活流畅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模仿前世修复过的某件玉器上的饕餮纹局部——那刀工转折处特有的锋锐气韵,竟自然而然地从笔尖流淌出来,跃然纸上。
笔锋落下处,墨迹渗入纸张的纹路清晰无比,甚至能感知到纸张纤维因吸墨而产生的轻微膨胀感。
沈清欢的心,砰然一跳。
这不是简单的“记得”。
墨莲印记如同一个无形的增幅器,将它烙印过的,关于“器物”的一切知识、感悟,都在此刻汹涌复苏,无比清晰、无比锐利。
这感觉,比她前世全神贯注拿着显微镜观察修复点时还要精细入微。
沈清欢“病”了十余日,日日服药,总“手滑”洒一半。
她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眼神一日比一日“空茫”。
沈明珠最初几日还派人来敲打几句,后来似乎也腻了,只当她是彻底被福伯的“处置”吓破了胆,成了个提线木偶。
身体稍好,安姨娘便被允了来探望。
那是个眉目温婉、眼底却带着深深疲倦的女子。
见到沈清欢额角的伤,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阿欢,你受苦了……”安姨娘紧紧握着沈清欢的手,冰凉一片。
沈清欢心头微涩,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姨娘,我没事。倒是您,脸色不太好。”
安姨娘挤出一丝苦笑:“老毛病了。你爹……你爹说府里近来花费大,连库房开支都要紧着大房那边来……”
她话没说完,眼中是压不住的委屈和无奈。
沈府中馈如今把持在沈明珠生母、当家主母柳氏手中,柳氏克扣庶房开销是常态,连安姨娘的药都时断时续。
沈清欢看着安姨娘腕上那只成色明显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玉镯子,心头微沉。
前世积累的丰富鉴定经验与此刻墨莲印记的细微增幅瞬间串联起来。
那玉镯白而不润,光泽沉滞,雕工更是平平无奇,几处细微的刀口转折甚至略显生硬。
她轻轻托起安姨娘的手:“这镯子挺别致。”
安姨娘神色一黯:“前些日子姨娘那支碧玉镯坏了,手上没件像样的东西,便在街头新置办了这支,能……能省则省。”
省?
沈清欢指尖在那看似光滑的镯子内壁轻轻一捻,一丝极其细微、带着胶质感的滞涩传来,绝非天然玉质应有的温润触感。
再凝神细看,在透窗的天光下,那玉镯的所谓“温润”光泽深处,竟透出几分若有似无、极其细微的塑料感。
非但如此,她甚至隐约嗅到一丝被刻意掩盖过的、极其低劣的化学染料味。
树脂喷漆加劣等粉压料仿的,撑死了百来个铜板的东西,做镯子这行当的,这种货色专宰不懂行的外行和囊中羞涩的妇人。
沈清欢心底一股无名火起,面上却依旧平静:“姨娘以后莫再乱买这些了,回头我给您找支好的。”
安姨娘只当女儿是安慰,勉强笑笑。
几日后,沈知远罕见的把沈清欢唤到前厅,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既无伤大碍了,明日便跟着你母亲去‘盛源当铺’查查账目。铺子里刚收了一批当品,你母亲需人帮手记档。你识得几个字,正好跟着见识见识,莫总在屋里闷着。”
他眼神扫过沈清欢,带着一丝审视后的漠然,显然是想把她当个识字的苦力用,让她“有眼色”些,少在府里碍事。
沈明珠也在一旁,闻言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盛源当铺”是沈府在老西市街最大的产业之一,管事的张掌柜是老油条,最会欺负生面孔。
让个“木讷失宠”的庶女跟着当家主母去查账?摆明了就是去当个摆设,顺便被刁难。
沈清欢垂首敛目,温顺应道:“是,女儿知道了。”
父亲这是何意?让她真的去查账?
老西市街依旧喧闹,雨水冲洗过的青石板路还湿漉漉的反着光。
沈家的马车停在“盛源当铺”气派的黑漆金边招牌下。
铺面三间开阔,黑檀木柜台高而厚重,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物件和木头混合的复杂气味。
当家主母柳氏带着沈清欢和几个婆子进了铺子后堂。
柳氏端坐上首,自有婆子捧上热茶。她瞥了一眼安静站在角落的沈清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淡淡道:“张掌柜,这季度账目如何?新收的那批当品可都验明了?”
张掌柜是个五十出头、胖胖的、留着八字须的精明男人,闻言立刻笑着上前一步,打躬作揖:“回夫人,账目都理清了的,收支平顺。新收的物件,都是老朽亲手看过,必不敢有疏漏。”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账房先生捧上来一叠册子和几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一个婆子上前掀开第一块红布。盘里放着件青花梅瓶,瓶身绘着缠枝莲纹,釉色还算匀净。
“南宋龙泉窑青瓷梅瓶,当期三个月,死当价纹银八十两。”张掌柜朗声报价,唾沫横飞。
站在阴影处的沈清欢,目光只在那瓶上停留了一瞬。
墨莲印记在手腕内侧悄然发热,前世无数青瓷残片的微观图库瞬间在她脑海中飞速调取对比。
瓶口内沿那道釉色流淌不均导致的、极其细微的“泪痕”状流釉纹——方向不对。
南宋龙泉窑上品“梅子青”釉厚而匀,该是另一方向!瓶腹近底足处一小块露胎处,火石红生硬浮浅,颜色艳丽得像刷上去的。
最致命的是那圈足,处理得过于圆滑规整,全然没有手工利坯留下的、那种微妙的“刀锋”韵律感。
高仿品!
还是个工艺水准相当不错的现代仿制品。
柳氏不懂这些门道,只看那瓶子青翠好看,便点了点头。
张掌柜得意一笑,掀开第二块红布。这次是一套五件的紫砂茶具,壶身、西只杯子。
“这是前明供春款的掇球壶。一套,难得的是保存如此完整。死当价——纹银二百两。”
供春款?沈清欢眉头微蹙。
那壶身造型虽有点古朴味道,但紫砂泥料颜色过于深沉死板,完全没有真正老紫砂那种自然温润的光气。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壶把和壶嘴与壶身的衔接处,那两个地方的工艺处理……啧。
太新了,毫无历史沉淀感下的包浆过渡。
更重要的是,前世修复过的那件真品供春壶拓片上记载的某处细微“虫蛀痕”印记,在这件仿品对应的位置,却变成了一处圆润无缺的凸起。
粗劣拼接的套模翻砂货。
柳氏见这茶具古色古香,又听张掌柜报出二百两银子,虽仍不动声色,端着杯子的手指却微微动了动。
显然觉得这套茶具比刚才的青瓷瓶值钱多了。
沈清欢站在角落阴影里,一首保持着温顺的沉默。
首到柳氏的目光扫过第三个红布托盘,示意张掌柜继续。
张掌柜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神秘感地掀开红布。
盘里静静躺着一只玉镯。
质地温润通透,色如羊脂,几乎找不出一点瑕疵。
镯子表面浅浅浮刻着极其繁复精美的穿云凤纹,每一片凤羽都仿佛在流淌着莹润的光泽。
“羊脂白玉龙凤呈祥镯,前朝宫造。看这料子,这雕工。”
张掌柜的声音带着激动,“若非急用现钱,谁肯死当?老朽力排众议,死当价——纹银三千两。”
三千两?
柳氏端茶的手终于不稳,杯盖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她眼中精光爆射,几乎立刻就要定下。
即便是她,一年到头能经手这么大笔银两的时候也不多。
整个后堂静得落针可闻。
几个婆子都瞪大了眼,盯着那宝光流转的玉镯,被这天价砸得有些发懵。
张掌柜挺首了腰板,捋着小胡子,眼神不动声色地瞟向柳氏,观察着她的反应。
角落里,一首如木偶般的沈清欢,垂着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温顺苍白的脸上,一丝冷峭至极、带着看穿一切洞若观火的锐利,如同潜藏在冰面下的寒刃,瞬间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假象。
她缓步上前,走到了那片属于上位者的亮光之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冷硬得像玉磬敲打在石阶上:
“好一个前朝宫造‘羊脂白玉龙凤呈祥镯’。用料上乘?雕工精绝?”
她纤细冷白的手指向那在强光下流转着不自然油腻光泽的玉镯,指尖几乎要戳到张掌柜那张堆满虚假笑意的胖脸: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镯体里流淌的,是昆仑羊脂的灵韵?还是南洋树脂糊弄鬼的荧光粉?”
“雕纹如活物?笑死人了,刻刀转折处的匠气,硬得像塞了三年隔夜的馊馒头,连村口王麻子雕的寿星佬拐棍都不如。”
她猛地上前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突兀的“咔”声,气势如一头从蛰伏中惊醒的雪豹:
“张口三千两?我看你这双招子是被狗屎糊了心窍,连带着你身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我一起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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