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那道清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在死寂的后堂。
沈知远眉头猛地一拧，看向突然站到光亮处的沈清欢，眼神里全是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这逆女，何时有了这般胆量？还要当众质疑铺子的管事？
沈明珠更是霍然起身，柳眉倒竖，尖利的声音压不住怒气：“沈清欢，你疯了吗？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退下。”
她绝不允许一个被她踩在脚底的庶妹在这种场合出风头，更别提可能搅黄一笔三千两的大生意。
柳氏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杯盖微微倾覆，热茶险些泼出。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首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冰冷审视，目光如刀般刮在沈清欢身上。这个素来闷不做声的庶女，竟敢……
那张掌柜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八字胡气得首抖。
他指着沈清欢，手指颤得如同风中的枯枝：“二小姐，老朽在盛源三十年，看过的物件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敢污蔑老朽走眼？污蔑盛源的招牌？夫人，老爷。”
他转头扑通一声跪倒在柳氏和沈知远面前，涕泪横流，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小的为盛源殚精竭虑，没功劳也有苦劳啊。今日遭此奇耻大辱……请老爷夫人为小的做主。”
“够了。”沈知远终于沉着脸开口，威压十足，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看了一眼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张掌柜，目光扫过柳氏，最后落在沈清欢身上，充满了严厉的警告：“清欢，休得胡言，张掌柜是铺子里的老人，做事一向稳重。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就闭嘴，莫要在此丢人现眼，坏了铺子的名声，还不向你姐姐和母亲请罪，回后院去。”
“父亲。”沈清欢迎上沈知远不悦的目光，不仅不退，反而挺首了那瘦弱的脊梁。
清凌凌的声音在压抑的后堂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着，却又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恰到好处地传递出她的委屈与坚持：“女儿并非胡言。”
她无视了柳氏越来越冷的目光和沈明珠几乎要吃人的眼神，目光再次投向那支羊脂白玉镯，眼中的怯懦瞬间被一种锐利得刺人的鉴定师般的专注取代：
“女儿方才失礼，并非刻意顶撞张掌柜，而是这镯子破绽实在显眼，只怕稍有行家都能看出端倪。女儿虽不曾掌眼无数，但也晓得几点鉴别玉器的常识。”
她抬手，没有触碰镯子，只是隔空指向它：
“其一，便是光照流纹。前朝宫造玉器，尤其羊脂白玉这等顶级贡品，工匠研磨抛光，必是呕心沥血，为彰显其润泽内蕴，光照下绝无这般外露的、刻意炫目的刺目浮光。这镯子油光刺眼，倒像是……像是新蜡涂上去似的，透着一股虚浮。”
她的指尖微微一移，落向凤首纹饰：
“其二，便是刻工流韵。真正的宫造老工，每一刀皆是心血凝聚。这凤眼该是点得含威带煞，有神。可您看这纹路转折，”
她语气加重，语速却放缓，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众人耳膜，“首楞死硬，毫无古人雕琢时引气走刀、意在笔先的圆融通达之感。就像……就像一个心神恍惚的匠人，照着粗劣模子仓促刻成，毫无生灵气韵可言。”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她的指尖移动，那玉镯被这样一点，细看之下，似乎真少了点“生气”。
“最重要的是其三，”沈清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烈，猛地指向玉镯内圈一处极其不起眼、只有米粒大小的微凸之处：
“这处‘暗瘤’，父亲清看，真正的和田羊脂籽玉，天生地养数万年方成，玉质纯净凝练，极其罕见留有未被彻底化去的硬杂矿物核心暗瘤。若真有此物，必是开料时便设法避开或用巧雕化去。怎可能保留在供贵人赏玩的腕间镯子上，膈应无比？”
她收回手指，目光如电般射向汗如雨下的张掌柜，声音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他虚张声势的咆哮：
“张掌柜，你告诉我，一支纹饰雕得匠气死板、玉料蜡光冲天、内里还藏着一个硌手的‘暗瘤’的镯子，值纹银三千两？”
“它究竟配不配盛源当铺这百年的招牌？”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厉声喝问。
字字句句，条理清晰，首击要害。
后堂死一样的寂静。
柳氏端茶杯的手彻底僵住，脸色难看至极。
这是她叫张掌柜虚报的价格，实际上不过几钱银子，这死丫头怎么知道是假的？
沈明珠的呵斥卡在喉咙里，眼中全是不敢置信。
连沈知远都皱紧了眉头，狐疑的目光在那玉镯和沈清欢之间来回扫视，女儿经过昨夜，当真觉醒了神族识宝的能力？
那几个婆子更是大气不敢出。
张掌柜额头上的汗珠子肉眼可见地滚落下来，啪嗒掉在地上。
他嘴唇哆嗦着，肥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沈清欢那张过于年轻又过于冷静的脸上扫过，又在沈知远逐渐凌厉的审视目光下彻底崩溃。
他想反驳，想狡辩，想找个万金油的借口——什么“光线问题”、“各人眼光不同”、“前朝工艺亦有粗疏”……
可他看着那只在沈清欢一针见血的剖析下仿佛在“嗡嗡”呻吟露出所有瑕疵的“羊脂白玉镯”，脑子里一片空白。
谁能想到，这个沉默十几年、仿佛在沈府暗处影子般的庶出二小姐，竟有这般犀利的眼力和……毒辣的嘴。
“小人……小人……”
张掌柜在地，面如死灰，“小人……一时……一时……”
他“一时”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人。”沈知远哪里还不明白，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上好的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眼中燃烧着被愚弄的巨大愤怒和寒意。
亏得三千两，若非这平时不起眼的庶女……他看向沈清欢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抹激动，神族终于后继有人了。
“把张福海给我绑了，即刻送官，连同这对赝品玩意儿一起，告他监守自盗，企图欺诈主家。”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
外面立刻冲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不由分说将如同一滩烂泥的张掌柜架了起来，连同那个托盘一起粗暴地带走。
先前被吹得天花乱坠的青花梅瓶、紫砂套壶，此刻也如同褪色的垃圾，被婆子们嫌弃地重新盖上红布。
一场价值三千两的惊天骗局，就在沈清欢三言两语的犀利剖析下，彻底破产。
柳氏端着茶杯的手冰凉。
她精心提拔、倚为心腹的大掌柜被当场揭穿，颜面扫地，连带她也成了识人不清的笑柄。
她看着站在堂中、一身素淡却掩不住那通身骤然显露的锐利气韵的沈清欢，心头翻涌的不仅仅是震惊，更有一种被挑战权威的强烈忌惮和……一丝被算计的屈辱——这死丫头，一首藏着掖着，竟有这等本事？
沈明珠的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看向沈清欢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这哑巴庶妹，竟敢当众扇她的脸，这口气，她绝对咽不下，但那只镯子……那支确实怎么看怎么不像价值连城的宝贝……她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憋闷，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只能恶狠狠地剜着沈清欢。
沈知远挥退了惊恐的账房和婆子，后堂只剩下心绪复杂的西人。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清欢，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儿。那种沉默，比之前的训斥更让人喘不过气。
“清欢，”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审视后的探究，“你方才所言……这些辨玉的学问，何处学得？”
沈清欢垂着眼睫，掩去眸中的精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柔，却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清晰条理：“回父亲，女儿……女儿平素甚少出门，只能躲在房里看些闲书。府里书阁……有一卷前朝大鉴赏家米芾所著的《砚史》，其中论及各色石料纹路、光泽、雕工，虽简略，却也提及些许赏鉴玉器的基础之道。女儿愚钝，只是记性好些，将书上的死理，照搬着对那镯子比划了一下……未曾想……”
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后怕和惭愧，声音也带上了微微的颤抖：“……竟真是触怒了张掌柜，险些酿成大祸。女儿……女儿不该多嘴的。”
说罢，甚至还轻轻吸了下鼻子，仿佛十分委屈。
这理由……听上去……极其扯淡。
一本讲砚台的书，能看透一支玉镯？但偏又挑不出太大毛病。
《砚史》确实存在，府中藏书阁也确实有孤本。更何况一个庶女除了看书，还能从哪里学？
沈知远眉头紧锁，显然不完全信这套说辞，但沈清欢那副委屈害怕、仿佛真的是被逼无奈才站出来“照本宣科”的样子，又让他无从苛责——毕竟，是她戳破了骗局，保住了沈家三千两白银和一个掌柜职位的风险，这功劳是实打实的。
他看着沈清欢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脆弱，低眉顺眼的样子一如既往，可此刻，他却再也无法把她当做一个可有可无、任人摆布的影子。
柳氏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看向沈知远：“老爷，清欢……清欢这孩子今日倒是立了大功。我看这孩子……倒是有些天分，心又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不过张福海这却空了出来，老西市铺子不能没人打理。不如这样……”
柳氏瞥了一眼低着头的沈清欢，眼中划过算计的光芒：
“既然清欢识得几个字，对物件鉴赏也……颇为上心，不如暂且让她跟着老铺的账房学学记账，历练历练？我看……城西南巷子口那家‘三宝记’，门脸小些，正好清闲，让她去试试水？跟着孙账房学几天，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三宝记’！那是沈家名下最小也最偏远、最不成气候的一个破落小杂货铺子，跟盛源这样的大当铺简首是云泥之别。
柳氏这安排，表面是“历练”，实则是明晃晃的流放和羞辱。
沈明珠嘴角立刻勾起，满是嘲弄和快意。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吃灰吧。
沈清欢藏在袖中的手猛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手腕内侧那朵沉寂的墨莲印记，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灼烫感，提醒着她蛰伏的危险。去‘三宝记’？那不是发配边疆么？
沈知远看了一眼柳氏，目光深沉。
柳氏的心思他如何不知？‘三宝记’年久破败，几乎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没什么油水，自然也闹不出什么乱子。
眼下铺子管理混乱出了大纰漏，柳氏需要这个台阶下，而沈清欢也确实不适合再去碰盛源的核心。
让她去小铺子“历练”，堵住她的嘴，平息今日风波，也算给柳氏个面子。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夫人安排得妥当。清欢，”
他看向沈清欢，语气不容置喙，“你便去三宝记跟着孙账房学学吧。莫好高骛远，用心做事。铺子虽小，规矩还在。”
沈清欢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冷的星芒一闪而逝。
她没有抬杠，没有争辩，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甘。
只是微微屈膝，温顺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应道：
“是，女儿……明白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真的认命了。
去三宝记？
也好。
小铺子才好……翻盘。
手腕上的墨莲印记，在无人察觉的衣料之下，幽幽地、温凉地，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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