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那口可怜的小奶锅，正发出垂死挣扎般的“滋滋”声，一缕带着蛋白质焦糊味的可疑青烟袅袅升起，顽强地穿透了抽油烟机微弱的嗡鸣，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之前残留的、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间烟火气。
顾屿捏着鼻子，对着锅里那摊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颜色酷似沼泽淤泥的不明物体，发出了今天早上的第七次哀嚎：“沈老板！沈祖宗！算我求您了行不行？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这口锅吧！它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沈微光站在灶台前，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顾屿那件洗得发白、印着褪色火箭队标志的旧T恤，下摆长得盖过了她的大腿。她手里还举着那柄对她来说明显过大的锅铲，闻言只是微微侧过头，一缕不听话的碎发黏在她沾了点油星的脸颊上。她看着锅里自己第三度尝试煎蛋的“杰作”，眉头蹙得死紧，小脸上写满了不服输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火候…不对？”
“火候？”顾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指着那口冒烟的锅，痛心疾首，“这跟火候没关系！这是食材对您暴力烹饪的无声抗议！是蛋液在向锅底发出临终控诉！您听听这声音，滋滋滋——翻译过来就是‘救命啊！杀蛋啦！’！”
他夸张的控诉配上扭曲的表情，终于让沈微光紧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眼底那点较真的冰碴子似乎融化了一丝。她抿了抿唇，终于不情不愿地把那口饱经摧残的锅铲放下，带着点审视的目光扫过顾屿：“那…你来？”
“我来我来！求之不得！”顾屿如蒙大赦，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麻利地关火、拔电源、抢救那口可怜的小奶锅，一气呵成。他一边熟练地处理战场，一边嘴里还不忘碎碎念，“老板，咱认清现实行不？您老人家坐镇指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种粗活就让小的来！您负责貌美如花…哦不，负责监督就行！您往那儿一站，就是对我厨艺最大的精神加持！”
他手脚麻利地重新开火，倒油，又从冰箱里摸出两颗新蛋，动作行云流水地磕进碗里打散，嘴里跑着没谱的火车：“您看，这蛋液，它得打得均匀，像这样，打出泡沫，这叫赋予它生命的张力！油温六成热，不能多不能少…哎，您别靠那么近，油星子蹦着您我这罪过就大了！”他一边操作，一边还不忘用身体把跃跃欲试还想靠近的沈微光往后挡了挡。
沈微光被他挡着，只能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宽大的旧T恤穿在他身上其实也显得有点空荡，但动作间却充满了她难以理解的、流畅而笃定的力量感。她看着金黄的蛋液滑入热油，瞬间膨胀成漂亮的圆形，边缘泛起焦糖色的泡泡，的香气很快驱散了之前的焦糊味。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心感，悄悄取代了刚才实验失败的挫败。
就在这时，一阵节奏轻快、力道十足的敲门声“咚咚咚”地响起，带着一种街坊邻居特有的熟稔和不容拒绝的热情。
“小顾？小顾在家吗？开门呐，王姨！”
顾屿正专注地给鸡蛋翻面，闻声手一抖，差点把蛋饼戳破。王姨！他心头警铃大作，瞬间想起阳台上那通不愉快的电话和沈微光此刻的穿着！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沈微光。
沈微光显然也听到了敲门声，但她只是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种打断有些不悦，目光依旧落在锅里渐渐成型的漂亮蛋饼上，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所觉。
“完了完了完了…”顾屿心里哀嚎，手忙脚乱地想把蛋饼盛出来，又想去堵门，一时间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门外的王姨显然是个行动派，没等到立刻开门，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爽利：“小顾？别躲了，知道你俩在家！快开门，阿姨给你送点好东西！刚托乡下亲戚捎来的，新鲜着呢！”
“来了来了！”顾屿头皮发麻，赶紧把火关到最小，锅里的蛋饼暂时安全。他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王姨那张热情洋溢、写满了“我懂我都懂”的笑脸立刻占据了整个视野。她手里果然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藤编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遮不住里面圆滚滚的轮廓。王姨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越过顾屿的肩膀，扫进了屋内。
当她的视线捕捉到厨房门口，那个穿着明显属于顾屿的宽大旧T恤、头发略显凌乱、脸颊还沾着点可疑痕迹（可能是油星或面粉）、正一脸专注（其实是茫然）盯着厨房方向的沈微光时，王姨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得如同秋日盛开的菊花，每一道褶子里都盛满了“果然如此”的欣慰和“年轻人我懂”的了然。
“哎哟！我就说嘛！”王姨的声音瞬间又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喜庆，她不由分说地挤开还堵在门口的顾屿，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在沈微光身上那件旧T恤上流连了好几个来回，意味深长。
顾屿只觉得眼前一黑，想拦己经来不及了。
“小沈也在啊？好好好！”王姨把沉甸甸的篮子不由分说地塞进顾屿怀里，压低了声音，但那“压低”的音量在寂静的屋子里依旧清晰得如同广播，“小顾啊，不是阿姨说你，你看人家姑娘，多水灵，多标致！这都…住下了？”她朝沈微光的方向努努嘴，眼神里的暗示浓得化不开，“你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得负起责任来！听见没？这年头，好姑娘难找！”
顾屿抱着那篮子疑似鸡蛋的“烫手山芋”，感觉脸上像着了火，烧得他耳朵根子都红了。他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舌头像打了结：“王、王姨！您…您误会大了！真不是您想的那样！沈同学她…她就是…就是暂时…呃…学术交流！对！学术交流！讨论物理题！特别深奥的那种！涉及到量子纠缠和薛定谔的猫！”他语无伦次，试图用高大上的名词来掩盖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学术交流？讨论物理题？”王姨显然一个字都不信，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一种“小样儿还想骗阿姨”的眼神剜了顾屿一眼，伸手掀开了篮子上的蓝印花布。果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三十个还沾着点稻草屑、个头的新鲜土鸡蛋。
“行了行了，跟阿姨还藏着掖着！”王姨拍了一下顾屿的胳膊，力道不小，“阿姨是过来人！都懂！年轻人嘛，干柴烈火…咳咳，总之，要懂得节制！更要懂得心疼人！”她把“节制”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眼神里的促狭简首要溢出来，“你看小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金贵！哪能天天跟着你吃糠咽菜？喏，这土鸡蛋，营养好！最补身子！你每天给她煮两个，糖心的！记住了没？”
顾屿抱着那篮子“补身子”的土鸡蛋，感觉自己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炸的定时炸弹。他张着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所有的解释在王姨那“我都懂”的笃定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满脑子的“完了完了社会性死亡了”。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沈微光，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老板！债主！您倒是说句话啊！再这样下去，明天全小区都知道我把校花拐回家“同居”还让人家“补身子”了！
沈微光确实被王姨那一连串高亢又带着丰富潜台词的发言吸引了注意力。她终于把目光从厨房里那块散发着香气的蛋饼上移开，转向了门口的热闹场景。王姨那“负责任”、“节制”、“补身子”的字眼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但她显然没能理解这些市井俚语背后汹涌澎湃的潜流。
她微微歪了歪头，清澈如琉璃的眼眸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宽大的旧T恤领口滑向一边，露出一截纤细精致的锁骨。她看着顾屿那副抱着篮子、面红耳赤、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自燃的窘迫模样，又看了看王姨脸上那过分灿烂、写满“我懂”的笑容，眉头再次轻轻蹙起。
然后，在顾屿绝望的注视下，在王姨期待又暧昧的目光中，沈微光用她那特有的、清泠泠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嗓音，清晰而认真地发出了灵魂拷问：
“负责？”
她顿了顿，似乎在咀嚼这个词的分量，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目光纯真地投向顾屿和王姨，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负什么责？”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在了顾屿脆弱的神经上。
顾屿：“！！！”
他感觉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噗——咳咳咳！”门口传来一声极其突兀、明显是强行憋回去又被口水呛到的剧烈咳嗽声。
顾屿和王姨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阿力，那位人高马大、平日里如同移动冰山、面瘫指数MAX的保镖队长，此刻正背对着他们，肩膀可疑地、剧烈地耸动着。他一只拳头抵在嘴边，身体绷得死紧，像是在进行某种高难度的力量对抗训练。虽然他极力维持着站岗的姿态，但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和那压抑不住的、被呛到的咳嗽声，就像黑夜里的探照灯，清晰地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情绪波动——那绝对不是警惕，更像是…某种濒临崩溃的笑意？
顾屿看着阿力那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怀里这篮子沉甸甸、象征着“补身子”重任的土鸡蛋，最后目光落在眼前一脸无辜纯真、还在等答案的沈微光身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羞耻感，如同火山喷发般首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指向沈微光，也不是指向王姨，而是狠狠地、绝望地、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苍天啊——！！”
一声饱含血泪、惊天动地的哀嚎，穿透了厨房残余的焦糊味，盖过了王姨那“过来人”的爽朗笑声，甚至压过了门口阿力那压抑不住的呛咳，在小小的两居室里久久回荡，余音绕梁。
“我顾屿上辈子到底是炸了多少敬老院，这辈子才要遭这种报应啊——！！！”
这悲愤的控诉还在空气里震颤，门口，阿力那压抑的呛咳声突然诡异地停止了。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惯常的面无表情被一种极致的警惕和凝重所取代，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穿透了门口的空间，死死钉在楼道走廊的拐角阴影处！
刚才那里…好像有一抹极其熟悉的裙角…一闪而过？
阿力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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