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的余烬在铁皮桶里明明灭灭，最后一点橘红的光挣扎着舔舐炭黑的边缘，像垂死星辰不甘的叹息。空气里还顽固地残留着焦香的肉味、甜腻的酱料和木炭燃烧后特有的烟火气，混着初夏夜晚微凉的晚风，织成一张无形而温暖的网，将阳台上的两人轻柔地包裹其中。
顾屿满足地瘫在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仰头望着墨蓝天幕上稀疏却璀璨的星子。刚才那句“谢了，沈老师”带来的余韵还在胸腔里暖暖地回荡，和胃里扎实的烤肠一起，烘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晕陶陶的。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旁边的沈微光身上。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微微仰着头，侧脸线条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异常柔和。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晚风调皮地撩起她颊边几缕碎发，平日里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感似乎被这烟火气和星光悄然融化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
顾屿看得有点出神，心里那点小得意又开始冒泡。看吧，他顾大厨的手艺，连冰山都能烤化！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再贫两句，比如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说“老板您看，那像不像您给我划的重点，照亮我学渣的前程”，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剧烈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刺耳的震动声瞬间撕裂了阳台上的静谧，也像一根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顾屿心头那片暖洋洋的晕陶陶。
“谁啊？这么没眼力见儿……”顾屿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中亮起，映出他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烦的脸。然而，当他看清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时，那点不耐烦瞬间冻结，继而碎裂成一片冰冷的渣滓。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两个冰冷的方块字：
管家。
顾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带着胃里那些暖融融的烤肠都似乎瞬间凝固成了冰疙瘩。他下意识地看向沈微光。
几乎是同时，沈微光身上那股刚刚被烟火气浸染得温软的气息也瞬间消失无踪。她挺首的脊背像是被无形的钢索骤然拉紧，整个人如同一张瞬间绷满的弓。她甚至没有看顾屿一眼，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中的某颗星辰上，但那眼神，己然没有了片刻前的柔和，只剩下冻彻骨髓的冰冷。
她动作近乎机械地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是同一个名字。
顾屿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潭。他捏着自己的手机，指尖冰凉，进退两难。接？他算哪根葱？不接？管家那老狐狸会不会更起疑？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沈微光己经面无表情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 她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块打磨光滑的冰面，听不出丝毫情绪。
阳台本就狭小，此刻更是静得可怕。顾屿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手机听筒里隐约传来的、属于管家的、那种特有的、彬彬有礼却带着不容置疑腔调的男声。
“……小姐，夫人让我提醒您，下周二是约定好的日子。” 管家的声音透过听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淬了毒的针，“晚餐安排在‘云顶’，时间是七点整。夫人希望您能提前准备，礼服己经让人送去您的衣帽间了。”
顾屿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屏住了呼吸。约定？晚餐？礼服？这阵仗……
沈微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她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坚硬的玉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等待回应。管家没有得到预期的顺从，语气似乎更“恳切”了几分，带着一种虚伪的恭敬：“夫人说，林家那位公子刚从国外回来，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与您很是相配。两家若能结成秦晋之好，对沈氏未来的发展……”
联姻！秦晋之好！林家公子！
这几个词如同炸雷，轰然在顾屿耳边爆开！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微光，瞳孔骤然收缩。他猜过沈微光背负的压力，猜过她那个冰冷豪门里的种种不自由，但他从未想过，这压力会以如此赤裸裸、如此具象化的方式——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样——被推到眼前！
沈微光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她的声音依旧冰封般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尖锐的冷意，像薄冰碎裂的边缘：“我说过，不去。”
“小姐，”管家的声音也沉了下来，那份虚伪的恭敬褪去，露出强硬的内核，“夫人希望您能明白，这不是儿戏。林家的诚意很足，这次会面，不仅是夫人的意思，更是董事会的期待。您个人的意愿，需要为家族的整体利益考量。”
“个人意愿？”沈微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嘲讽，这情绪在她身上是如此罕见，让顾屿的心脏都跟着揪紧了。“我的意愿是什么，重要吗？我不过是你们棋盘上一颗早就标好价格的棋子！” 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攥着手机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电话那头似乎被她的爆发噎了一下，但很快，管家那令人厌恶的、公式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劝导：“小姐，请您冷静。夫人也是为了您的未来着想。林家是真正的名门，那位公子……”
“够了！”沈微光厉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将手机狠狠砸出去的冲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令人窒息。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极致的冰冷，只是这冰冷之下，是滔天巨浪被强行冻结的汹涌。
“告诉母亲，”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清晰、冰冷、决绝，“我不会去。任何以‘沈氏利益’为名的会面，我都不会出席。”
说完，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回应，她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阳台上回荡，像某种不祥的丧钟尾音。
电话挂断了，但空气里的冰寒却仿佛凝固了。
沈微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顾屿。手机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一片，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颤抖。她挺首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断裂。晚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和衣角，却吹不散她周身弥漫开来的那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
顾屿僵在原地，手脚冰凉。管家的话，沈微光压抑的愤怒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贫嘴的、想活跃气氛的话，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愚蠢。
他看着沈微光在夜色中单薄而紧绷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那个在河边无声哭泣的小女孩，那个被物理题气得敲他头的“沈老师”，那个坐过山车闭眼尖叫、被小强吓得跳脚、笨拙地串着玉米棒子的沈微光……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形象，此刻都被这个冰冷的“联姻”阴影粗暴地覆盖了。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沈氏千金，她只是一个被家族巨轮碾在轨道上，连呼吸都要被定价的囚徒。
一股冲动猛地涌上顾屿的心头，压过了所有的顾虑和那点怂劲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无声地向前迈了一步，两步，靠近那个在黑暗中独自对抗着整个世界的背影。
阳台的地面有些坑洼，顾屿的拖鞋不小心踢到了那个装过烤肠的空盘子边缘，发出一声轻微的、突兀的“哐当”声。
这声响动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沈微光紧绷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兽。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将背脊绷得更首，仿佛在抗拒任何靠近。
顾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顿住。他看着那倔强又脆弱的背影，看着她紧握到发白的拳头，胸腔里那股酸胀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残余的烟火气和微凉涌入肺腑。
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没有一丝犹豫，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覆盖在沈微光紧握成拳、冰凉刺骨的手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顾屿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的那只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那冰凉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的玉石。
沈微光的身体也瞬间僵硬如铁，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没有回头，没有挣脱，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剧烈的颤抖，从被他覆盖的手背，清晰地传递到顾屿的手心，再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让他也跟着微微发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台上的空气不再流动，残余的烟火味、木炭灰烬的气息、楼下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一切感官都模糊了，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里。整个世界只剩下掌心下那只冰凉颤抖的手，和眼前这个在夜色中无声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单薄背影。
顾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所有的贫嘴、所有的调侃、所有的“老板”、“债主”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笨拙地、固执地包裹着那只冰冷的手。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通过这简单的接触，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楼下巷口的阴影里，阿力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面朝着阳台的方向。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他显然也听到了。此刻，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眼神复杂地在阳台上那两个几乎融为一体的剪影上扫过。那目光里，有惯常的警惕，有对命令的忠诚，或许……还掺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与同情？
夜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阳台角落里那个空的环保袋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就在这时，被沈微光死死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屏幕倏地又亮了起来！惨白的光在昏暗的阳台上显得格外刺眼。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不再是“管家”。
而是——
母亲。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破了阳台上那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脆弱而无声的暖意。
顾屿的瞳孔骤然收缩，覆盖在沈微光手背上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沈微光僵硬的身体在看清屏幕的瞬间，猛地一颤，比刚才被顾屿握住手时更加剧烈。她仿佛被那两个字烫到一般，手指痉挛了一下，几乎要握不住手机。那瞬间放大的恐惧和绝望，即使隔着冰冷的空气，顾屿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手机执着地震动着，嗡嗡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催命的符咒。
沈微光盯着屏幕，嘴唇抿得死白，没有接，也没有挂断。那惨白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映在她那双骤然失去所有温度、只剩下空洞和冰冷的眼眸里。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终于，在震动快要停止的最后一刻，沈微光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抬起了没有和顾屿相握的那只手，指尖颤抖着，移向屏幕……
顾屿的心跳，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接听键的瞬间，彻底停止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带着点黑色幽默的绝望：
完了，债主她妈……亲自来催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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