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威，明晃晃地炙烤着海市一中的水泥操场，蒸腾起一股焦灼的热浪。但这股热浪，在高三（七）班紧闭的教室门前，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萎靡消散。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粘稠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十个大脑高速运转、笔尖在纸张上疯狂摩擦，汗味、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和无形的高压混杂在一起，空气凝滞得如同冷却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负担。教室前方，一块崭新的、红得刺眼的倒计时牌高悬于黑板正上方，粗壮的白体字像烙印般刻着：
【高考倒计时：273天】
这数字如同一把悬顶的利剑，无声地切割着名为“青春”的最后悠闲，将其碾磨成名为“未来”的沉重沙砾。
顾屿的位置在靠窗倒数第二排，一个能窥见窗外有限天空、又不易引人注目的角落。他面前的课桌上，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厚得能当防身武器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卷）》。崭新的书页散发着油墨和绝望混合的独特气味。他一手撑着额头，手指无意识地插进浓密的黑发里，另一只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圈圈和凌乱的波浪线。
“动量守恒…角速度…洛伦兹力…”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些名词，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感觉自己的脑浆正被熬成一锅粘稠的浆糊。“这玩意儿真是碳基生物学的？牛顿当年被苹果砸开窍，还是砸傻了才搞出这堆折磨人的玩意儿？”绝望之下，他在草稿纸边缘画了个吐舌翻白眼的小人，旁边愤愤标注：“物理，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九大酷刑！”
窗外，几片梧桐叶被风裹挟着打了个旋儿，慢悠悠飘落。顾屿的视线下意识追随那片叶子，思绪也短暂飘离。暑假末尾那几天，他几乎泡在网吧（美其名曰“查学习资料”），呕心沥血做了一份自认“精打细算、完美无缺”的海滩攻略，连阿力队长那件加大号、印着巨大椰子树的花衬衫预算都算进去了，还特意标注了“精神损失费（预收）”。结果发出去后，石沉大海。沈微光像是人间蒸发。那辆黑色的轿车带走的，似乎不只是她的人，还有某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联系。
“啧，沈老板该不会被我的‘贝壳利息’吓出心理阴影了吧？”顾屿自嘲地撇撇嘴，笔尖在草稿纸上狠狠戳出一个墨点，“还是说，沈家的‘暑期精英特训营’比这物理题海还灭绝人性？”他脑海里瞬间浮现沈微光穿着规整的制服，面无表情地坐在堆满文件的巨大红木书桌前，被一群同样面无表情的精英包围的场景。“惨绝人寰！惨烈程度堪比我那口壮烈牺牲的小奶锅！”光是想想，都替她觉得窒息。
就在这时，下课铃如同救世福音骤然响起，刺破了教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呼——”顾屿长出一口浊气，感觉僵硬的肺叶终于重新扩张。他像被抽掉了脊椎，整个人向后重重一瘫，老旧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活着真好…暂时。”
紧绷的弦一松，教室里瞬间“嗡”地活了过来。压抑的讨论声、桌椅的挪动声、伸懒腰的骨节脆响交织成一片背景音。有人冲向厕所，有人趴桌补眠，更多人则争分夺秒地拿出下节课的书本预习，仿佛下课铃只是切换频道的信号。
顾屿没动，只想放空被物理公式蹂躏的大脑，让神经休息几秒。他闭上眼，指腹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然而，一种极其细微、难以忽视的感觉，如同蛛丝般轻轻拂过他疲惫的感官末梢。
有人在看他。
不是坦荡的注视，而是小心翼翼的、带着窥探意味的目光。
顾屿的感官在穿越后似乎变得格外敏锐。他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闭眼揉额的动作，眼睫微颤，视线透过指缝的间隙，精准地锁定了源头——斜前方，隔着一条过道的座位。
那是周小雨的位置。
周小雨在七班是个安静得像背景板的存在，如同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含羞草。她个子娇小，总是低着头，说话细若蚊蚋，成绩中游偏上，没什么存在感，也极少主动与人交流。顾屿对她的印象，大概仅限于“哦，班里那个不太说话的女生”。
此刻，这位“不太说话的女生”正侧着身，手里捧着一本英语单词书，假装专注默背。但她的视线，却明显没有聚焦在书页上，而是微微偏转，越过书脊的上方，落在顾屿这个方向。她的眼神很复杂，混杂着小心翼翼的探寻、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还有…顾屿也说不上来，像是小动物面对未知事物时的好奇与怯懦。
她的动作隐蔽，头低垂着，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巴和紧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唯有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和偶尔飞快瞟过来的目光，泄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顾屿心里既好笑又莫名。他很确定自己跟周小雨同学，除了必要的收作业、传卷子，几乎零交集。他这张脸虽自认有几分小帅（主要靠气质撑场），但也不至于让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女生，在高三这炼狱般的时间里分心偷窥吧？
“难道是我物理卷子上画的吐槽小人太有艺术感染力了？”顾屿忍不住腹诽，“还是我昨天午睡时不小心流口水的英姿被她瞻仰到了？形象危机啊顾同学！”他决定按兵不动，倒要看看这位“含羞草”同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时间在微妙的窥视与被窥视中缓慢流逝。周小雨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越来越短。就在顾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琢磨着要不要突然睁眼吓她一跳时——
“啪嗒！”
一声不算响亮，但在相对安静的课间显得格外清晰的声响。
周小雨手里的单词书没拿稳，滑落在桌面上，连带碰倒了桌角的笔袋。几支笔和一块橡皮叽里咕噜滚落下来，其中一支圆珠笔不偏不倚，轱辘到顾屿脚边。
“啊！”周小雨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爆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胭脂色。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散落的文具，动作慌乱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顾屿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
两人的目光，就在这片混乱中，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正着。
顾屿的眼神带着被打扰的茫然，还有一丝没来得及收敛的、看热闹般的戏谑。
周小雨的眼神则充满了惊慌、羞窘和无措，像做坏事被当场擒获的孩子，巨大的尴尬瞬间将她淹没。她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低下头，厚重的刘海彻底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红得滴血的耳朵和脖颈。她飞快地抓起滚到顾屿脚边的那支笔，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迅速转过身去，将整个后背对着他，肩膀瑟缩着。
顾屿：“……”
他低头瞥了眼脚边，那支笔滚过的痕迹还在。再抬眼看看周小雨僵硬的背影，那抹鲜艳的红从脖子一路蔓延到发际线。
“呃…”顾屿张了张嘴，想挤出一句“没关系”或“笔没摔坏吧”缓和气氛，但瞧见对方那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模样，话又咽了回去。他摸了摸鼻尖，无奈地耸耸肩。得，这下更像他干了什么亏心事。他重新拿起那本“物理酷刑大全”，决定当个合格的鸵鸟，假装无事发生。高三了，压力大点，眼神飘忽点，理解万岁。
然而，就在他试图将注意力重新塞回那令人头大的物理题海，把“含羞草”同学的异常抛诸脑后时——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视线，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猛地穿透教室侧面的窗户玻璃，精准地钉在周小雨那僵硬的背影上！
顾屿的脊背瞬间绷首，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窗外！
走廊的光线有些逆光，隔着玻璃，只能看到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在窗边倏忽闪过。柔顺的黑发，一抹冷白的侧脸轮廓，快得如同错觉。但那瞬间弥漫开来的、如同实质般的低气压和冰冷的审视感，却像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空气里。
是沈微光！
顾屿的心跳骤然失序，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怎么会在这里？高三的国际班明明在走廊尽头的另一端！她…看到了？看到了多少？
顾屿下意识地又看向斜前方的周小雨。那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肩膀似乎比刚才缩得更紧了些，微微颤抖着，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穿透墙壁、来自窗外的冰冷目光，整个人被无形的恐惧攫住。
教室里依旧是课间休息的嘈杂喧嚣，同学们或说笑，或看书，或趴桌补眠，似乎无人注意到窗外那短暂停留的冰冷身影，更无人察觉角落里这场无声的、却又惊心动魄的交锋。
只有顾屿，清晰地感知到了那冰锥般的视线，以及周小雨背影传递出的无声战栗。
他收回目光，落在物理卷子上那个被他画得面目狰狞的吐舌小人上，嘴角却再也扯不出半分笑意。
沈微光的状态不对。
非常、非常不对。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顾屿捕捉到了。比起暑假时在他家小厨房里执着于煎蛋、穿着他旧T恤、会问出“负什么责”的那个鲜活（虽然笨拙）的沈微光，刚才窗外那个一闪而过的侧影，透着一股更深沉、几乎要冻结灵魂的苍白与冰冷。那己不仅仅是她惯常的疏离感，更像是一种…被彻底抽干了生气、只剩下空壳的疲惫与死寂。
如同一块在万载玄冰深处封冻了太久的寒玉，连内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都彻底熄灭了。
“沈老板…”顾屿无意识地用笔尖狠狠戳着草稿纸上的小人，将它戳得千疮百孔，眉头拧成了死结。心底那点因周小雨而起的莫名尴尬，早己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忧虑所取代。“这才开学第一天…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肆意泼洒，但高三七班靠窗的这个角落，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冰点。倒计时牌上那血红的数字，在顾屿的余光里，无声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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