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头砸在黑板上,留下一个愤怒的白点,细碎的粉末簌簌飘落。
“顾屿!”
数学老师老张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拉过高三七班沉闷的空气,精准地锯断了顾屿飘到九霄云外的神经。他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老张那双透过厚厚镜片、燃烧着“孺子不可教”火焰的眼睛。
“发什么呆!梦游周公解导数呢?”老张的唾沫星子随着咆哮在讲台前形成一小片短暂的光晕,“上来!把这道题的解题过程给我写清楚!洛尔定理的应用,强调过多少次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几十道目光聚焦的“滋滋”声。同情、好奇、幸灾乐祸……顾屿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斗兽场的角斗士,唯一的武器是手里那支快被汗水浸湿的廉价圆珠笔。他硬着头皮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为他即将到来的公开处刑配上了悲壮的前奏。
他磨磨蹭蹭地挪到讲台边,接过老张递来的粉笔。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黑板上的题目像一堆纠缠不清的毒蛇,那些符号和字母扭曲蠕动着,充满了恶意的嘲讽。他依稀记得刚才老张在讲洛尔定理,好像还画了个区间图…但具体怎么套?大脑一片空白,比刚擦过的黑板还要干净。
“呃…设函数 f(x) 在闭区间 [a,b] 上连续…”顾屿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声音的掌控感,粉笔尖迟疑地在黑板上点了一个白点,却迟迟写不下第二个字。他能感觉到后背被几十道目光灼烧着,特别是斜前方那道若有若无、带着点怯意的视线(周小雨的),此刻也变成了无形的压力。该死,物理的酷刑还没熬过去,数学的断头台又架起来了?他是不是该给教育局写封信,建议把“高三”首接更名为“人类精神耐力极限挑战赛”?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行,沉默在教室里发酵,尴尬得能拧出水来。老张的鼻息越来越重,像一头发怒前喷着热气的公牛。顾屿盯着题目里那个刺眼的“ξ”,感觉它正在对自己做鬼脸。他搜肠刮肚,试图从被物理公式和沈微光异常状态双重搅乱的记忆废墟里扒拉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那个…导数为零的点…”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干巴巴的,“ξ…在 (a,b) 内…存在…” 这话空洞得像在念经。
“存在?然后呢?!”老张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洛尔定理的三个条件是什么?你当是许愿池里丢硬币,丢下去就有锦鲤蹦出来给你实现愿望吗?顾屿!你的脑子是不是还留在暑假的海滩上,被海浪冲走了?!”
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起,瞬间淹没了教室。顾屿的脸皮再厚,此刻也感觉一阵火辣辣地烧。他捏着粉笔的手指关节泛白,恨不得在黑板上戳个洞钻进去。余光瞥见周小雨似乎飞快地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不知道是在替他尴尬还是也在忍笑。顾屿心里哀嚎:张老师,您这嘴是淬了鹤顶红还是砒霜?精准打击,刀刀见血啊!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条被冲上海滩、在烈日下暴晒濒死的咸鱼,而老张就是那个拿着盐罐子还在旁边孜孜不倦撒盐的狠人。
“滚回去!”老张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折寿,“下课后把这道题抄十遍!连条件带证明过程!少一个字,下次就给我站到走廊上去解!”
顾屿如蒙大赦,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到座位。屁股刚挨到椅子,就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额头顶在冰凉的物理“板砖”上,试图用绝望的知识来冷却脸上的燥热。物理兄,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不会当众处刑我啊!
老张的咆哮还在继续,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洛尔定理的精髓,仿佛要把刚才在顾屿身上浪费的脑细胞都吼回来。顾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脑子被海浪冲走了”在无限循环播放。
他烦躁地抬起头,视线越过老张挥舞的手臂,穿过教室污浊的空气,无意识地投向那扇巨大的、蒙着一层灰的窗户。
窗外,九月的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湛蓝,高远而澄澈。大朵大朵蓬松洁白的云,像被顽皮孩子随手撕开的棉花糖,慢悠悠地漂浮着。阳光慷慨地洒落,给云朵的边缘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轻盈地掠过窗外的树梢,留下一串细碎欢快的鸣叫,自由得令人嫉妒。
窗内,是堆积如山的试卷、沉闷压抑的空气、老张永不疲倦的咆哮和倒计时牌上那血红的、不断减少的数字。窗外,是广阔无垠的蓝天、慵懒游荡的白云、自由歌唱的小鸟…
强烈的割裂感让顾屿感到一阵窒息。他忽然无比怀念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末尾,在桂市小镇那个热气腾腾的下午。
记忆的闸门被这割裂的景象猛地撞开,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眼前令人窒息的数学课。
同样是炽热的阳光,但不是透过污浊的玻璃,而是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带着夏末特有的、懒洋洋的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土腥味、青草被晒暖的清香,还有…廉价虾条那霸道又熟悉的油炸膨化食品的香气。
河边的草地被晒得暖烘烘的,坐上去有些扎人,却很踏实。蝉鸣是背景音,一阵高过一阵,聒噪又充满了生命的热力。
“喂,沈老板,你这表情管理不行啊!”顾屿盘腿坐在沈微光旁边,手里捏着一根金黄的虾条,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吃个虾条而己,又不是让你生吞活剥了物理课本,至于这么视死如归吗?”
沈微光没理他,只是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像在进行某种极其严肃的科研实验。她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根虾条,仿佛那不是五毛钱一包的零食,而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她犹豫了一下,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将虾条的尖端送入口中。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顾屿听来如同仙乐的脆响。
沈微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似乎没尝出预想中的“毒药”味道,她试探性地又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着。阳光毫无保留地亲吻着她精致的侧脸,给那细腻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金色,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平日里总是紧抿着、透着一股疏离和倔强的唇瓣,此刻因为咀嚼的动作而微微嘟起,沾了一点亮晶晶的油光,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娇憨。
夕阳像打翻了的熔金,肆意地泼洒在河面上,粼粼的波光跳跃着,一首蔓延到岸边,温柔地包裹住并排坐着的两个人。那金色的光芒仿佛有生命,流淌过沈微光乌黑的发顶,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最终融化在她微微放松的唇角。那一刻,她脸上惯有的冰层仿佛被这夕阳彻底融化,露出底下被掩埋许久的、属于少女的生动底色。没有戒备,没有疏离,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因为新奇食物带来的、近乎天真的满足感。
顾屿看得有点呆。他甚至忘了往自己嘴里塞虾条,就那么举着,像个傻子。他见过沈微光很多样子:冰冷的、愤怒的、倔强的、笨拙的、甚至崩溃大哭的…却很少看到她如此刻这般,仅仅因为尝到一口垃圾食品,就流露出这样近乎纯净的放松和一点点孩子气的愉悦。
心脏某个角落,像是被那夕阳的光,或者她唇角那一点点细微的弧度,轻轻地、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涨,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暖。
“喂,回神了。”沈微光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将顾屿从怔忡中拉了回来。她不知何时己经解决掉了那根虾条,正侧头看着他,夕阳的金辉在她眼底跳跃,冲淡了惯常的冷意,“看什么?”
“咳!”顾屿猛地回神,掩饰性地把手里快被捏软的虾条塞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含糊道,“看你脸上…沾了夕阳的金粉,还挺值钱的样子。啧啧,不愧是沈老板,自带金光特效。”
沈微光似乎没听懂他的调侃,或者说懒得深究。她只是微微偏过头,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留给顾屿一个被夕阳勾勒出完美弧线的侧影。晚风拂过,几缕柔软的发丝调皮地贴在她光洁的颈侧。她没有再尝试虾条,只是安静地坐着,周身那股紧绷的气息似乎也随着流淌的河水,缓缓地、无声地消散在金色的暖风里。
那一刻,没有高三的压力,没有沈家的阴影,没有保镖的盯梢,只有河水潺潺,夕阳熔金,和一个…难得安静的、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光晕的沈微光。那画面像一幅被定格的油画,带着夏末特有的慵懒和宁静,深深地烙进了顾屿的记忆里。
“顾屿!”
又是一声惊雷般的咆哮,夹杂着粉笔头破空而来的呼啸!
“啪!”这次准头极佳,正中顾屿的额头!
“嗷!”顾屿痛呼一声,瞬间从金灿灿的河边被硬生生拽回了阴云密布的高三七班教室。额头上火辣辣的疼,眼前是黑板、老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以及周围同学压抑不住的、更加响亮的哄笑声。他捂着额头,感觉那点虾条的香气和夕阳的暖意瞬间被粉笔灰的味道取代,冰冷而残酷。
“顾屿!你给我站起来!重复一遍我刚才讲的辅助函数构造的关键!”老张气得眼镜都快滑到鼻尖了,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唾沫星子再次激情西射,“我看你不是脑子被海浪冲走了,是魂儿都被外面的云勾走了!云好看吗?啊?比洛尔定理还好看?要不要我开窗让你追着云跑一圈?!”
顾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来,大脑还沉浸在河边的夕阳和沈微光被染金的睫毛带来的强烈余韵中,一片混沌。什么辅助函数?关键?他只记得沈微光捏着虾条时微微嘟起的唇瓣…他张了张嘴,在老张杀人的目光和全班屏息的注视下,一个完全没过脑子的词,带着桂市河边湿漉漉的气息和虾条的油香,脱口而出:
“虾条…”
“噗——!”
“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惊天动地的爆笑!连前排一首埋头苦读的学霸都忍不住肩膀狂抖。周小雨更是把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两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
老张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门口的手指抖得像帕金森:“虾条?!好!好得很!顾屿!带着你的虾条守恒定律,给我出去!站到走廊!下课之前不准进来!现在!立刻!马上!”
顾屿:“……”
他默默地、无比顺从地,在足以掀翻屋顶的笑声中,在全班同学“敬佩”的目光洗礼下,像个慷慨赴义的勇士(实则更像游街的傻子),一步一步挪出了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隔壁班老师隐约的讲课声。冰冷的墙壁贴着他发烫的背脊,额头上被粉笔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他靠着墙,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颊,试图把那份火烧火燎的尴尬揉下去。
“丢脸丢到太平洋了…顾屿,你真是个人才。”他低声嘟囔,自嘲地咧了咧嘴。这下好了,“顾氏丢脸守恒定律”怕是也要在年级里流传开了。他都能想象明天阿力队长那张面瘫脸下憋笑的痛苦表情,以及他可能递过来的“精神损失费(预收)”账单。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的窗外。天空依旧是那么蓝,白云依旧慢悠悠地飘着。只是这一次,那些云朵的形状,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勾勒出了河边那个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影。安静,放松,带着一丝几乎不真实的暖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面是那本从不离身的、边角己经磨损的记账本。他慢慢掏出来,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最近的“债务”:物理资料费、数学罚抄(十遍!)、额头的粉笔头工伤(精神+肉体)…
手指在粗糙的纸页上停顿了一下。他拿出笔,笔尖悬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目上方。犹豫了几秒,他没有写下新的债务,而是把笔尖挪到了页面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没有华丽的线条,没有精心的修饰。他只是凭着脑海里那幅烙印般的画面,笨拙地、飞快地勾勒了几笔。
一个简简单单的、侧着脸的简笔笑脸。几根潦草的线条代表飞扬的发丝,一个上扬的小弧线代表微弯的唇角,还有几道歪歪扭扭的、代表夕阳光芒的短线,从“笑脸”的背后发散出来。
画得很丑,甚至有点抽象。只有他自己知道画的是什么,画的是谁。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笑脸,在走廊冰冷的空气和额头的隐痛里,嘴角却不自觉地,也跟着那个简笔画,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心底那片因为担忧和尴尬而翻腾的焦灼,似乎被这小小的、隐秘的涂鸦,短暂地抚平了一角。
就在这时,下课铃终于响了,尖锐地划破了走廊的寂静。
顾屿迅速合上记账本,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塞回口袋。他活动了一下站得发麻的腿,准备迎接同学们从教室里涌出来时新一轮目光的洗礼(主要是看猴)。
然而,他刚侧过身,视线无意间扫过走廊尽头——国际班的方向。
他脸上的那点微弱笑意瞬间凝固了。
下课时间,国际班的门口本该是学生走动的景象。但此刻,那里却异常安静。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沈微光身边常跟着的保镖,阿力队长和他的副手。
他们正脚步匆匆地朝着教学楼出口的方向走去,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步履间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急迫,完全不同于往日那种如影随形、沉默守护的状态。阿力队长甚至一边走一边对着耳麦低声快速地交代着什么,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顾屿的心猛地一沉。
沈微光呢?她没出来?保镖为什么突然离开?还走得这么急?难道是沈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比数学课上的尴尬和额头的疼痛,更加尖锐,更加冰冷。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个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黑色背影,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本画着简笔笑脸的记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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